隔阂

通嘉三年八月，太后还政，国舅燕国公乞骸骨，上不许，乃迁黄门侍郎，又升迁楼春为中书侍郎与国舅平起平坐，并封皇后弟为殿前都指挥使，入禁军任职。至此，受掣肘十年之久的皇帝终于总览大权，一扫心中阴霾，开启真正属于他的时代。

朝中焕然一新，后宫也是热闹不凡，韦贵人与沈淑妃双双有孕，赵策欣喜若狂地赏赐了各宫双倍的月俸；陈常侍终于正式告老还乡，皇帝念在他服侍一场，许了百两纹银做他归乡的路费，出宫那日，还特许季来为他送行。

尽管陈常侍从前一贯爱和稀泥，又是太后派来的人，可当他终于要离开这宫城，我们还是忍不住的羡慕，并且期待着自己也能有那么一天。宫里除非皇帝下诏放行，否则一朝入宫，就必是要老死在宫里，我和晏昭俱是因生计幼年入宫，云蔻是籍没入宫的罪臣之后，曼君是考女医入选进来，如今也有四五年了；亲人们的样貌早已记不清，宫外的松快日子就更是久远，时至今日，我对童年的唯一记忆，只有和父母在田地夜宿时的凉风习习，那时候无忧无虑，不用担心吃穿用度，更不用战战兢兢的过日子。可是一旦离开了宫廷，许久不在民间生活的我们又该如何度日？我家里虽有父母弟妹，可倘若像陈常侍那般七老八十才出宫去，到时拖着一副病体残躯，却不见得会有人奉养于我。攒下的那点钱财，恐怕连买个宅子都不够。我想出宫，可是外面的日子又让我恐惧，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努力攒钱，好好伺候主子，苟到皇帝法外开恩的那天。

八月一整个月都是艳阳高照，燥热异常，听说还有宫道上值班的小内侍中暑晕倒，不过师父尚且顾不到这个，她正支使我们把延祚殿柜子里皇帝的衣被鞋袜拿出来翻晒

皇帝保傅郑国夫人邹氏你们也不机灵着点，见日头这么好都不懂拿衣物去见见光，那柜子虽说是楠木的，又日日拿香薰，可放了这么久，衣服难保没有味道，特别是颜色稍淡些的物品，到时候变了色可怎么好

师父一边唠叨，一边又嫌我们动作慢，从云蔻手里头把东西亲自搭在木架子上

皇帝保傅郑国夫人邹氏从前是觉得你们年纪小，许多事情就没让你们做，现在成了女史，可得处处尽心尽力些，但凡见了这殿里的一砖一瓦，都要把它想透了才行

韩国夫人恰好路过，听她使唤我们，特意拐弯回来看热闹

皇帝乳母韩国夫人李氏陛下按季量身裁衣，不好的东西扔了就是，殿里几十口柜子，没穿过就丢了的、穿几次就撇了的衣物不知有多少，这么晒，晒到猴年马月去？

我师父老大不高兴，手上的动作却也没停下，只是哼哼笑道

皇帝保傅郑国夫人邹氏陛下自己说要严行节俭，咱们不过是按着他意思办事，再说了，这些是他用惯的日常物件，你不出力，就不要妨碍孩子们讨功劳。

云蔻是韩国夫人的徒弟，每次她两个斗嘴，云蔻都免不了为难。见韩国夫人气得挖了自己一眼，云蔻吓得不敢再上手

女史云蔻师父，我……

我师父帮腔，呛声道

皇帝保傅郑国夫人邹氏云蔻别理她，照她这爱找茬的脾气，迟早被自己气死

我和云蔻交替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只好按着师父的意思去做。

八月的烈日象征着君王的喜庆祥和，赵策自打总揽大权以后，处理起政务来比从前更卖十二分气力，又兼新添了小舅子窦璇这个臂膀，像是卯足了劲儿要干出一番名垂青史的事业。于是一连两个月，皇帝只在延祚殿和上朝的垂拱殿之间往返，偶尔去给太后请安，也不见落得什么好，直到窦国舅办好了一个巡盐的差事，他欣喜之下想要嘉奖，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皇后了。

皇后一向是体贴赵策的，知道他事忙，除却不时送来问候的补汤，竟一次也没去延祚殿探望。见赵策终于闲下来歇口气，昭阳殿上下为了接驾，倒是很忙碌了一阵。殿内飘满了清凉的鹅梨香，冰鉴里的冰块也塞了个十成，就连做晚膳的厨子也是小厨房里赵策最喜欢的。皇帝先是见了女儿，又问了韦、沈两位后妃的健康，在皇后的照料下多喝了几盏酒，兴致一来，借着酒劲，便将窦国舅办差得力的事夸了，还说指挥使年轻有为，等再过一段时日，就拟封公爵，再为窦家增添些荣光。

赵策对发妻几乎不设防备，从前在昭阳殿说私话也是毫不避讳，皇后不曾主动问政，即便皇帝说了，她听去也从不置喙。然而这次说的不是旁人，是窦家，又是自己胞弟，我旁观殿下为皇帝布菜的手迟疑了片刻，犹豫着撇了筷子起身，皇帝因薄醉绯红的两颊笑意盈盈，看着本来兴致勃勃，可见皇后忽然如此，又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皇帝赵策梓潼这是何故？

皇后朝陛下敛衣肃拜，语气恳切地推辞

皇后窦暧窦家承蒙先帝与陛下眷顾，已经成了外戚，又蒙国恩，三代袭爵，已是富贵至极。如今窦家无功，不似徐侯南征北战得了爵位，弟弟不过是姻亲之故捷足先登，一门两国公，又如何能够服众？还望陛下三思

我见皇帝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与其说是被驳了面子的尴尬，倒更像是对妻子的反应不知所措，他放下筷子，端起酒盏，但见杯中无酒，把玩了一下又放下，才兴味索然地伸手将皇后搀起

皇帝赵策朕知道梓潼一心为朕着想，只是阿璇确有治世之才，将来有功，如何不封？爵位不过是奖赏而已，不必太过在意

原本和睦安定的气氛一下子烟消云散，以至于皇帝消了醉意也还没缓过神来。当晚他并没有留宿昭阳殿，而是回到延祚殿，坐在浴池里泡了半晌也不说话。

云蔻本伺候他沐浴，见他难得失神，知道不好打扰他，便叫我来劝

女史云蔻去皇后那儿之前都还生龙活虎的，怎么见了妻儿反倒心事重重？我可不敢去说话，没得触了霉头讨骂，你知道底细，快去劝劝

我只好抱着衣物进去。天晓得这金贵主子的脾气，他平日里心情好时倒好说话，可一旦有什么不痛快，厉声斥责、挑三拣四也是常有的事，我自认嘴笨，说不出什么好听的安慰，于是接过小宫女的活计，跪在池子边上，帮他按起肩来。

不得不说，二十出头的帝王最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健硕白皙的胴体上，日复一日坚持习武耍剑的肌肉留下了不少连绵起伏的曲线痕迹，也许是膏沐和时不时浸泡药澡的缘故，他周身绵软细腻，倒不像是一个男子该有的肌肤。他背对着我，只看得到散乱的鬓发微微湿漉，我加重了力道，他没什么反应。

他在想什么？是因皇后的拒绝恼羞成怒了？还是赌气，觉得妻子对他太过客气？我暗自惴惴，生怕他忽然挥手溅我一脸水，然后把我轰出门去。

皇帝赵策朕的后背这么好看吗？

我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伏在地上请罪。他出神，我也出神，以至于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侧过脑袋来端详我。耳边水声哗啦一片，他缓慢起身，走上池子，顺走我身边的巾子裹紧自己。我见他没有怪罪，连忙站起来，为他擦身。

皇帝赵策你在想什么？

我讷讷回答

卫陵在想陛下泡了这么久，手都长褶子了

皇帝知道我没说实话，轻嗤一声，披上寝衣赤着脚出去了。我忙跟上，便见他入了寝殿，在小案边提笔拟了个手令——这是他的习惯，睡前但有什么临时想到的要事，生怕忘记，就先写下来，第二天再命人去办。

我提着鞋子帮他套上，抬头时不经意瞥见了纸上的字迹。他要晋封长女为齐国公主。我朝开国一来对于公主封号亦有诸多限制，凡是以国号册封公主，需到出降时才能得到此恩典，如今乐平公主年纪尚小，却或此殊荣，可算是例外中的例外。

所以赵策还是和皇后置气了？不愿意母家加封本该是皇后贤良的体现，到了赵策这儿，他反倒“矫情”起来。

我摸不着头脑，但见皇帝口渴，便先着急斟茶给他喝。他的酒量算不上好，可是今天备下的醒酒汤却没有用，现在叫着口渴，可是也没喝几口茶水，就敞开衣服仰头倒在床上。我唯恐他着凉，将床上的被子扯来为他盖好，不想他胡乱抓着我的手，委屈的皱起鼻子

皇帝赵策朕贵为至尊，居然也有与家里人讲起客气的时候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凭着揣测小心翼翼回答他

卫陵皇后殿下也是为了您好

他闭上眼睛翻了个身，睡意已迷，也不知道听不听得见我的话，嘴里却还嘟嘟囔囔地叹息

皇帝赵策总说是为了我——无论何时都是君与臣呐

我也跟着叹气，然而全然不是为了他委屈，吃疼地欲哭无泪——您倒是松手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