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夫人

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些，才刚过十二月，皇城一早便飘满了白茫茫一片。宫里准备起年节所需的装饰，上至主子下至奴婢都开始量尺寸置新衣，以往沉闷的宫里也只有在这时才会有些新生的喜悦，彼此之间都对来年充满期盼。我舀一勺苏合香放入紫金炉内，天气寒冷，延祚殿地龙却煨得人生汗，皇帝热得有些烦躁，最需要这些清新静气的熏香调神。陈翁与尚宫不知道从今年年节宴想出了什么新花样讨年轻的君王欢心，求了皇后谕旨专门到延祚殿来请皇帝示下。然而皇帝刚忙完年关的收尾工作，懒洋洋地卧在软榻上任人捶捏，不愿动弹

皇帝赵策阿陵，你帮朕来挑几个好的

卫陵小人见识浅薄，哪了解这些，若是宾主不能尽兴，岂非小人的过失。

皇帝将手枕在脑后

皇帝赵策无妨，你挑的就是朕的意思

我嘴上谦逊着，手上还是接过了二人的小册子

卫陵嗯……不若选些江南小调娱情，杂耍戏法虽上不得台面，却也新颖。

皇帝把玩着手上的络子，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皇帝赵策就这么办。

看两人唱喏着退下，我站在皇帝身边，奇道

卫陵以往陛下总觉得宴会千篇一律，乏味得很，这会子有些新东西选择，为何兴致寥寥？

皇帝笑道

皇帝赵策今年又是诸王来朝，便是狗熊跳舞朕也还是要逢场作戏，区区把戏，有何意趣？

皇帝除了尚未出阁的胞妹永穆长公主，还有一个同胞弟弟齐王远在封地，本说先帝山陵崩后诸王应当立即就藩，可太后疼惜幼子，愣是去年才在臣子的要求下放齐王出京。今年诸王来朝，他也是要回来的。

原来是不想看着人家母慈子孝，更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我抿唇，思虑片刻安慰道

卫陵听昭阳殿那边说郑选侍的产期约在明年元月，新年过后还会有新的妃嫔入宫呢

皇帝呵气，展颜道

皇帝赵策是呀，你师父约摸也要回来了。

我心头一动

卫陵夫人要回来过年么？

皇帝坐起身踩鞋，宽松的衣袍露出了他精壮的胸脯

皇帝赵策本来是想让她多陪陪女儿外孙，可明年的选秀朕想让她和皇后商议商议。这是朕登基后第一次采选，皇后也很重视，我寻思着，不若今年让你师父去教新人规矩，有她在，总不会挑拣些惹是生非的进来。再者，皇后毕竟年轻了些，太后有什么让她行方便的地方，她也不好拒绝。

已有小半年没见过师父的我自然喜不自胜

卫陵还是陛下思虑周到，小人愧不能及。

皇帝哂笑，大手一挥

皇帝赵策瞧瞧你这沉不住气的样子，捧哏也捧得语无伦次，罚你去小厨房端我的羹汤过来，这会子想喝了。

我被挑选进东宫时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幸得师父指教，教我读书明理，时时提点，否则以我彼时未曾开窍的脑子，也许没过几日便“因笨出宫”。她是皇帝保傅中的一位，又是籍没入宫，本封不到诰命，可赵策登基之后，他几位保傅乳母相继去世的去世，因病痛出宫的出宫，只剩下她与韩国夫人两个，赵策从小被她们教养大，对她们信任至极，便册封了一品国夫人称号，留在宫里管理延祚殿的事务。现在皇帝身边的亲信，基本上都是我师父与韩国夫人挑选的，就拿我和好友们来说，我和晏昭师从郑国夫人，而云蔻的老师，则是韩国夫人。

宫道上只有零星几个内侍扫雪清路，等了半刻，才看见风雪中两人抬的小轿摇摇晃晃向前走来，我撑开伞迎过去，轿门打开，银色狐裘映入眼帘

皇帝保傅郑国夫人邹氏这丫头，心急做什么，当心摔着

又是那似埋怨似关心的腔调，我吸吸鼻子，搀着她走进屋内

卫陵许久不见师父，思念得紧。

身后宫人将她的行李搬进来，我拿出备好的暖壶，伺候她净面洗手

卫陵宫外姐姐怎么样了？

说起女儿，她眉头微蹙，但还是笑道

皇帝保傅郑国夫人邹氏产病哪有那么容易好，不过多养几年，我和她夫家也供得起……对了，我不在这段时日，你们都还听话么？可有受什么责罚？李家妹妹没给你们气受吧？

我摇头，心里面颊都是暖烘烘的一片

卫陵没有的事，陛下素来宽宥，我们都用心服侍着。韩国夫人就是那样性子，威风耍够了自然也不会多嫌着我们。

皇帝保傅郑国夫人邹氏呵，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她素来小心眼，总觉得我事事压她一头，如今我不在，她还不得寻些由头挫一挫你们？如今我回来了，她也别想好过。

师父与韩国夫人共事多年，可一直因为教育观念看不对眼，之前是因为皇帝，现在就是纯怄气，师父嫌韩国夫人刻薄，韩国夫人说师父会巴结，暗地里较劲了十几年也不分胜负，但她们虽说看不上对方，却有一点好，便是任谁挑拨也不信一个字，皇帝原本还有些想调和的心，可一看是这样情势，索性就撂开手不管。

我笑道

卫陵那论起来，还是师父更疼我们不是。

师父点点我的额头，笑骂道

皇帝保傅郑国夫人邹氏小滑头！

饭菜早已备好，师父这里没那么多忌讳，便嚼着边问我

皇帝保傅郑国夫人邹氏听说宫里新封一位郑选侍，且快要生子了？

卫陵是，正巧明年又要采选，可得热闹一番。

师父点头

皇帝保傅郑国夫人邹氏陛下让我回来不也是为了这事？哎，宫里宫外两头忙。

我知道师父不是在抱怨，毕竟从小养到大的情分 ，她既把赵策当主子也当半个儿子。

卫陵能者多劳嘛，这也是师父的福气。

师父怪嗔我一眼

皇帝保傅郑国夫人邹氏回头我跟陛下请求，届时采选，头两天你得帮我打打下手。阿昭的职位是固定死的，轻易走动不得，不像你，自由些，比起底下的宫人又有些说得上话的地位，更方便干活。

我并不意外师父的安排，对于采选，更怀了几分期待

卫陵您说，选妃这个事，是不是得顾着些四位辅臣家里？

师父瞪大眼睛，夹了口菜

皇帝保傅郑国夫人邹氏这话怎么说？

我压低声音

卫陵您看，四位辅臣现在把持朝政，陛下总得跟他们套套近乎，缓和缓和关系不是？

我师父愣了愣神，随后哈哈大笑起来。我意识到自己说了幼稚的话，臊着跺脚道

卫陵师父！

师父还不容易止住笑声，掏出帕子擦了擦眼泪

皇帝保傅郑国夫人邹氏哎呦，傻丫头，你以为陛下真就是傀儡，是青楼头牌？要靠和女人的那点事笼络朝臣？

我小声辩解道

卫陵我不是这个意思……

师父点着手指头语重心长起来

皇帝保傅郑国夫人邹氏你想想，陛下十四岁登基，已经算是半个大人了，兵符握在他手里，他难道会怕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徐侯在军营再有声望，他的军队不还是照样进不了长安城？陛下所谓的做不了主，无非是朝中行政之权，可朝堂里又不是完全没有可以信赖的人，陛下的太师太傅，皇后的娘家，不是陛下的亲信么？若是睡女人就能平衡朝堂，陛下又何苦兵行险着，与这些老狐狸博弈呢？

末了，师父叹一口气

皇帝保傅郑国夫人邹氏更何况，女人，从来不过是牺牲品和礼物罢了，若是真有乱臣贼子图谋不轨，又何惜几个女子的人生幸福呢？女人的处境，从来都是不值得考量的。

我被师傅的话深深触动着，她说的不错，即便在国风开放的大周，女子依然没有选择的权力，就像师父，才生下孩子不久，夫家就因罪被罚，丈夫公公流放，自己和女儿没为官奴，若是能想想家中妻小，又何至于落到这般田地？可是一己私欲，总比小家幸福更为紧要，他们把这当成为家族利益放手一搏，可一旦败露，便是无尽的痛苦。

我不能以偏概全，可师父的从前就像一面镜子照射着我，我不知道她是凭着自己多么努力才有了今天的风光，我只是更明白了，权力，对我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