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讯

通嘉二年元月一个红日高照的清晨，别宫传来郑选侍诞下麟儿的喜讯。赏赐源源不断的送去，除此之外，还有一纸册封郑氏为美人的诏书。这是赵策早就拟好的旨意，奖励郑美人让他开年后继有人。因是皇帝第一子，故而皇帝在皇子的射礼上特亲自赐名为祈，保佑这个孩子平安长大。

给皇长子取了名，帝后两人喜气洋洋地来向太后报喜，然而太后只是客套了几句场面话，接下来就轻飘飘嘱咐道

卞太后郑氏是个有福气的，可毕竟是宫婢出身，等她出了月子，就将皇子交由皇后抚养吧，这也是她的福气。

一旁陪着笑脸的皇后脸色顿时凝固，期期艾艾站起身来

皇后窦暧孩子还小，正是黏母亲的时候，又是郑美人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况且今后还有保傅和师傅教育……

太后打断她

卞太后皇后也太软弱了些，你不就是皇子的母亲么？皇子养在你的膝下，不比长于一个美人手里更妥帖？

或许太后只是不喜欢郑美人的出身，又或许她是想挑皇后的毛病，挑拨挑拨皇后和妾室之间的矛盾。可在皇后看来也许就是另外一个意思，那就是太后觉得她生不了皇子，所以才上赶着要让她抚养别人的儿子在身边。果然，皇后的脸色更难看了。

皇帝赵策母亲说的是，祈儿还小，等大些了再送到皇后跟前教导吧

皇帝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既不让媳妇难堪也不让宠妃难受，反正能拖几天是几天，等过两年朝廷他说了算，太后还能拿鼻孔看他。

这件小插曲不了了之，在明眼人眼里早就见怪不怪了。云蔻和我一道侍奉皇帝，也是亲眼所见，隔天休息时闲聊，犹自为皇后愤愤不平

女史云蔻太后自己就是这样被昭献太后抢了孩子去养，失去儿子是多么痛苦，她又不是没有领会过，怎么到了自己的孙子，她反倒和自己婆婆一样刻薄了？也亏得皇后好性，要不然，这宫里头早就鸡飞蛋打了。

我摇头

卫陵约摸以后宫里多来几个出身好的嫔妃，再多几个皇子，便不会这样了吧……可太后又不傻，哪能拿同一件事做两次筏子。

其实说到底，还是得忍耐到皇帝真正说一不二的时候，可皇后憋屈，我们这些人指着太后脸色过日子，也憋屈，谁也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到头。

然而所谓的风波就如石子投湖，在采选这样后宫瞩目的事情中一下就没了话头。两个月后的某日，空置已久的掖庭局再次被朱墙外的粉黛裙钗充实，自皇帝大婚以来，除却婚后不久被册封的淑贤二妃，以及一个诞育皇子的美人，后宫里的配置根本不够看，更别说妃嫔之间还各有分工，皇后的后宫工作也无法开展。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上面觉得得多选几个，我们这些承了旨意的就得看花了眼挑。

昭阳殿委派了女史覃荷，延祚殿钦指了我师傅郑国夫人和我，以三个月为期限，教导这些备选后宫学习规矩礼法，调教她们成为一个合格宫妃。

皇帝保傅郑国夫人邹氏咱们大周乃是先周武王姬发后裔，以按《周礼》制定后宫名额，《周礼》曾道:“王有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女御。 后正位宫闱，同体天王； 夫人坐论妇礼； 九嫔掌教四德； 世妇主丧、祭、宾客； 女御序于王之燕寝。……九嫔掌妇学之法，以教九御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各帅其属而以时御叙于王所。凡祭祀，选后荐，彻豆笾。若有宾客，则从后。大丧，帅叙哭者亦如之；世妇掌祭祀。宾客、丧纪之事，帅女宫而澹攥为盛。及祭之日，莅陈女宫之具，凡内羞之物，掌吊临于卿大夫之丧。”大周后宫虽无八十一御妻这样的名分，可后宫分工与先周大致相同，皇后之下有皇贵妃，皇贵妃下有四妃，如同世夫人坐论妇礼，四妃下九嫔，为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与女官相配和，掌教四德；世妇即婕妤、贵人、美人、才人，主丧祭奠宾客；采女、选侍为御妻，恪守燕寝之德，主宫人桑蚕纺织。当然，规矩里定的并非是让众位贵人亲自劳作，不过是与尚宫六局合作，按时敦促宫人完成也就是了。

我是头一回跟着师父教导新贵人，对于这一切都感到陌生与新奇，就如同这些贵人一样，可能在家中早已请过从前放出宫的女官调教，可到了宫里，听着师父这样身份的人亲自和她们再提一次，感受是截然不同的。师父端正肃容，恭谦中不卑不亢，我以为她私下平易近人，忽然要雷厉风行管控起这些娇生惯养的贵女，不免有些紧张，可她告诉我，这些人还不一定全能成为宫里的主子，严厉只是为了这些人今后在这宫中更好的活下去。

师父长篇大论的介绍了约摸半个时辰的规矩，又点明让她们有事尽可询问我与覃荷，正要解散众人让她们相互认识，忽听人群中一尖锐女声高声道

韦崇那么夫人，您说彤史随侍陛下寝居，可是亲密之事，如何能贴身记载？所谓女史，无有品秩，又如何区分与普通宫人的关系？

我抬眼，只见一穿湛蓝束腰裙的女子笑意盈盈看来，完全无视周围人讶异的目光，上前几步道

韦崇还请夫人指教

也许是那女子问得太过直接，队伍里的目光齐刷刷向她看去。我不免有些替那女子尴尬，同时又觉得罕见，闺中女子大都是娇羞内敛，鲜有公然问询这么露骨的问题，她倒是头一个。

皇帝保傅郑国夫人邹氏彤史的事情事关侍寝，今后会详尽学到，至于女史，便是宫外俗常说的贴身宫女，妾方才说过，女史协助各宫主位管事，隶属女官一列。

那女子扬了扬脸，略略下蹲，头上孔雀珠钗微微泛光，礼数周到却给人一种狂傲之感

韦崇原来如此，谢夫人指教

我从小在宫里长大，知道像她性子一般拜高踩低的不少，不过这女子是贵女，拜高未必，可不定有多么瞧得起我这个女史，不过是看在延祚殿那位的份上敷衍一二。然而我又料错了，待我巡视嘱咐各房内不许外出后，她竟然主动过来找我说话

韦崇卫女史是陛下身边的人，不知道陛下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我叉手，恭顺地提醒她

卫陵姑娘此举若被夫人知道，是要被即刻除名出宫的。打探陛下消息，重责赐死，轻则杖八十。

她有些后怕的悻悻住口，恼羞地看我一眼，不甘心地走了。也许是我在宫里待的久了，十分不适应这样冒失的人，如果是新来的宫女，师傅可能会罚她跪上一时半刻练练性子，否则在这个地方，肯定是要吃些苦头的。可我也同样疑惑，贵女不应该举止得体有礼，怎会养出这般不懂规矩的存在？

与覃荷一道离开掖庭的路上，和她聊起这件事，覃荷神神秘秘，像是知晓了什么不得了的八卦

昭阳殿女史覃荷她哪能和京城的官眷相比？她姓韦，是徐侯的外甥女，先前徐侯未发迹之前，他姐姐嫁给了岭南那边官道驿站的小吏，从小在偏僻地方长大，自然是不适应这里的。要不是沾了徐侯的光，连备选都配不上，要我说，你还不如直接去和夫人检举她，她这样的人，根本不适合这里。

我搪塞道

卫陵她刚来，还不懂规矩，也许过段时日就好了。

我看得出来那位韦姑娘是真心想要入选，入宫意味着她能拥有给自己和家族挣来荣光机会，舅舅再亲，终归也不是亲爹。我不忍心就这么轻易破碎掉一个女孩的宫廷梦，可当数十年之后我回首这段往事，竟看不清自己这个有心之举到底是对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