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百年未满先偿债

申赫在润玉的指点下，找到了一个很小的洗手间，小到让他有一丝熟稔的恍惚。他飞快地给自己擦了把脸，抹掉泪，然后迅速的洗手消毒，他要给哥检查一下儿为什么会疼？总不能是手术伤口还没愈合吧？

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申赫一抬头，看到了小房间在很高的地方处开了一小扇窗，刚才外面黑漆漆的所以不明显，此刻幽蓝翠绿的极光从窗子里透了进来，把房间映得些许鬼气森森，分外不祥。

申赫的目光一转，灯塔的这一层有过其他方向大窗，但都被堵死了，他们只留下了那绝高处的一点天光给哥。

申赫咬住了牙，他有点儿明白为什么觉得洗手间眼熟了，这间屋子分明就是最大限度按邝露病逝的那个简易病房布置的！当初哥在小嫂子的窗外站了那么久那么久，他怎么可能看不出？那这三年一千多天，哥都在被迫重复那些噩梦般的日子么？他就是安心折磨他，日日夜夜！

杀人不过头点地！

申赫没有和润玉说这些。因为润玉看到他很高兴，哥已经很久没见过亲人了，他不想坏了哥的兴致。

润玉靠在床上，果然精神比刚才好，他神情复杂地看着申赫：“听说你在天庭国际干得很好……可为什么不做医生了呢？你不是喜欢做医生么？难道是为了找我？申赫！你不该这样做！”

那是非常担忧的声音，申赫苦笑：哥还把他当小孩儿呢。

申赫耸耸肩：“当医生的话钱少事儿多责任大。你不在都城当国王，就没人给我生活补贴了，你弟弟我让你纵得没样儿，大手大脚惯了，突然没了哥这个大靠山，房都供不起，只好转行了……”说着，他垂下了眼：“平常不在乎，丢了哥，才知道你多罩我……”

润玉愠怒，挣扎着坐直：“为什么没人给你补贴了？我还是天庭的大股东！从我私人收入给你那点儿怎么会不够？这些年不是都这么操作的么？他挤兑我的人就算了！居然……居然连你也不放过……”

申赫扶住了润玉，没说什么。何止他的生活补贴？在天庭国际，润玉的亲信要么改换门庭效忠太巳，要么被发配到地远边陲，一朝天子一朝臣。国王不在了，谁能保护他的僚属？想太巳肯给申赫机会，已经是个异数了。不过哥是怎么知道他不做医生，还在天庭工作的？

润玉微微地垂了头：“这三年，想必他们对我的评价也不好听吧？”

申赫没有回答。在这个慕强的世道里，衰弱并不是一件荣耀的事情。哥托病的官方说辞“抑郁症”，没少被人拿去调笑说嘴。天知道他才是遇刺的受害人啊！

润玉长长叹口气，笑得好苦：“邝露那天哭着闹着对我说‘势位足恃，而贤智不足慕！BOSS有朝一日没了董事长的身份，凤凰落地，群鸠扑出！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尊荣富贵换做炎凉嘴脸，荣耀不保，谤即随身……’只不过那个时候我没有把她的话听到心里去，总觉得不至如此……是我不好，狂妄自大，连累了你们……”

申赫抿抿嘴：“哥，不要瞎想。”说着他去撩润玉的衣裳，“现在告诉我，你哪里疼？”

润玉推开申赫的手指，别过脸：“随它去吧……我活该的……”

无奈申赫坚持，他慢慢伸手探向润玉的肝区，他什么器械都没带，但是医生的直觉告诉他那里不对劲儿。润玉的呼吸又急又浅，脉搏极快，哥那么瘦，肯定营养不良。但是……为什么会疼呢？手术三年了，肝脏应该复原了才对。

他看到了昔日狰狞的伤口表面愈合。但是！申赫也摸到了和哥消瘦身材不相称的肿胀，以及皮肉之下可以推动的液体感。

申赫吸了口凉气：如果没错，那是腹水。按照哥的病史大概率是肝腹水！想哥过去三年都被流放在这婆娑牢狱，昔日肝部的手术瘢痕肯定没有完全复原。如果再营养不良，随之而来的低蛋白血症引发肝区腹水那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么？只是不知道现在恶化到了哪一步？虽然还需要一系列化验数据来支持他的猜测，应该不会脱离这个病发脉络就对了！

申赫眼圈又红了：幸亏他来了，否则哥真要死了。

打开行李箱，申赫把所有厚衣服一股脑地给润玉盖上！

润玉笑着还给申赫：“我惯了。你穿吧。这儿冷。”

申赫才不信！哥刚才都发抖了！两人一推一拒，润玉床上一个不大的黑色箱子滚落在地，箱子摔开，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的散了一地。

润玉脸色大变，不管不顾地要扑下床去收拾。

申赫赶紧拦着他：“你躺着！我来！“

散开的小箱子里铺了小褥子似的软软缎面儿，红彤彤的看着就暖和。缎面儿上睡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娃娃。申赫怔了怔，无端觉得这个娃娃眼熟。哥还玩儿娃娃么？既然这么珍视的收着一定很重要吧。他快手快脚地把娃娃放到盒子里摆好，又捡起一本护照：朱红封签，扉页散开，那是邝露的护照，笑眯眯的小嫂子永恒的定格在最漂亮的那一年。

以及……几张散落的照片……

邝露抱着漂亮的娃娃娇滴滴的站在哥家阳台上；色气满满、眼皮儿都泛着桃花色的小嫂子搂着哥肩膀的合影；躺在哥的大床上睡得那么熟的邝露；还有……邝露在明媚的阳光下站在灯塔前笑得好开心……

申赫叹了口气，他快速地把照片夹回那本护照。申赫的手指划过了护照扉页，觉得页纸斑斑点点的凹凸不平，他愣了愣，想来是被泪水打湿过很多很多次……才会如此吧……

申赫很努力地把眼泪咽了回去。他快速地把盒子盖好，交还到润玉手里！润玉搂过那个盒子，长长松了口气，手都有一点点的抖。

过了好一会儿，申赫企图开个玩笑：“哥，你看小嫂子多鸡贼。她和灯塔合影的时候就不是这么乌漆嘛黑的，结果把我们都蒙来了。图实不对版，方便面都没她这么拍的。”

润玉挑了挑嘴角：“嗯。她在的时候是极昼。她走了……就是永夜了……”

申赫“哦”了一声，什么极昼极夜？不过是小嫂子走了，哥你就生活在永夜里了。

气氛莫名压抑。申赫冲下楼梯去，按照润玉的指点，在那个类似厨房的地方，想做点东西当晚饭。那根本不算厨房，只是一张放着小瓦斯炉的桌子而已。灯塔里应该是按时有人送补给来，但是补给很潦草，没有什么新鲜食材、一些不容易腐败的意面之类……

水，就是桶装水，都结冰了的那一种。

这么吃三年，谁会不得病呢？

申赫不期然想起来哥在帝都的大平层：开放式厨房、漂亮的咖啡机，能把活人装进去的大冰箱。他记得小嫂子发过一个特别嘚瑟的票圈儿：红彤彤的鲜荔枝放满了储物格……

唉……

那天的意面煮得黏糊糊的，润玉病着吃不多；申赫心里难过，潦草吃几口就放下了。这么冷的天，这天涯海角的地方，兄弟俩就早早睡下了。

润玉的张床着实窄，这儿也没有其他地方让申赫住。打地铺的话，润玉担心申赫冻出毛病来。于是他们就面对面地侧躺着，勉强不掉下去的那种将就。

申赫钻进润玉被窝，两个人都笑了。很久以前，当申赫还是孩子的时候，经常会钻到润玉的被窝里。那时候润玉放假，董事长一家要朝夕相处，乐享天伦。大殿下少慧，为免一人向隅，就独个儿回了洞庭。其时他妈对这个突然回来的儿子也是不闻不问不搭理，只有眉目和润玉相似的申赫跟哥哥天然亲。

申赫那时候皮得不得了，无论是晚上出去游野泳冻到抖，还是伙同玩儿伴听鬼故事吓得睡不着，最后都以冲到润玉房里不由分说钻进哥的被窝告终，区别只是冷得抖还是吓得抖。

润玉把他踹出去过无数次，申赫无数次哆嗦着摸回来。

最后润玉服了，只好搂着他，拍着他睡。就这么着，润玉回都城的时候，申赫一路追着来接哥的汽车，小狗儿似地跑着送了好远，一路跑一路喊着要哥放假再回来！

后来申赫考到都城读医学院，洞庭的男孩儿不识北方隆冬厉害，铁嘴钢牙不怕冷，结果还没供暖就冻得鼻涕直流，流浪狗似地来找哥哥要衣裳要被子。气得润玉先带他去买衣裳，后带他去看医生，晚上回家还凿了他无数爆栗！

申赫记得：那个冬天的晚上啊，冻到发烧的自己，就是这样瑟瑟地缩在哥怀里，觉得自己一定会烧成个二傻子。

哥哭笑不得地搂着自己拍了好久，说：“有哥在，你没事儿。”

申赫赖了润玉那么多年，有什么事儿都找哥求帮忙。而一路从大殿下混成陛下的润玉，大概率什么都能帮申赫搞定，何况后期还有邝露加盟。

以至于申赫坚信：哥是无所不能的。

那天，病弱的润玉依旧如小时候那样搂着申赫，在这里住了三年，他比他更知道床窄，真怕这个傻弟弟掉下去冻出病来。他现在可没资源再带他去看医生。

可他俩都是成年人了，再这么躺着，就都不舒服。

润玉笑了笑：“你终于和我一样高了。”

申赫也笑：“我一直以为我会比你高。”

润玉笑着和弟弟斗嘴：“我可没比你矮过。”

申赫特别不服气：“那是因为我比你年轻！”

润玉叹了口气：“是啊，申赫比哥年轻。”

关了灯，屋里很黑，蓝绿极光透过小窗照进来，润玉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地看申赫。三年的时光，让他们相似的面孔有了微妙的差异：申赫年轻又英俊，而他……衰弱又憔悴……

润玉很感慨：他的小弟弟长大了，这么千难万难的，居然也能找到他，难为他了。

申赫抚摸着润玉疤痕凹凸的脊背，倏地蹙起眉：“哥，你这怎么弄的？你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的？你说啊。你难道真的被非法监禁在这里整三年么？”

润玉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刚刚来这里的时候，邝露她……刚刚过世，太巳……太总他正是难过得发疯的时候，他不知从哪里听说了邝露感染是因为后背鞭伤直接暴露在病毒下，就来质问我是不是家暴了他女儿……”说到这里，润玉赧然：“我可怎么跟他解释，那是我和他女儿玩儿闺房游戏？只好一声不吭。太总信实了我是禽兽，鞭笞了我几次……每次往死里打……每次都给我留口气……他太伤心了……我不能回避他的愤怒……伤疤就是这么来的……”

申赫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时候你的手术创口还没完全好吧？”

润玉点了点头：“真是一塌糊涂的第一年啊。”

申赫深深地抱住了润玉，把头埋到了哥哥的肩上：“他疯了！哥为什么不逃？”

润玉没有回答，接着他的思路说：“后来……大概是邝露住院的护士长告诉了吉尔斯一些邝露伤口的细节，吉尔斯……那家伙……比猴子还聪明……就想明白了……他说他跟太总解释了那种事……反正……太总就没那么怨恨我了。还让邝露的小姑父来给我治病……你看墙上的铁钩，就是挂输液袋用的。后来我慢慢地好了起来，灯塔虽然永远锁着门，但外面有防火梯，只要我想，我随时都能出去。负责看着我的因纽特人和我没有仇恨，才懒得拦我。我的护照在我身边，我的银行卡里有的是钱，我想从这里逃走易如反掌。这事儿太总也知道，不过他笃定我不会走。是啊，是我不想离开的……这里的夏天太阳会升很高，这里到处都是邝露的痕迹，我找到了她在灯塔里的签名，我找到了她的工作日志，我找到了教她学丹麦语的老师，还和她小姑姑一家吃过饭，我看到了很多她的照片，听说了好多好多她小时候的事……她答应过教她丹麦语的老师有机会来教因纽特小孩说中文……所以我就呆在这里，替她教那些因纽特小孩说中文；她小姑父是镇子里的医生，我做过他的助手，去年极夜，我开了好久的车送她小姑父去海边接生了一个因纽特小宝宝，那个被海豹皮包着的新生儿，特别漂亮。我在这里过得很平静。邝露虽然在这里呆的时间不算久，但镇子上许多人都记得那个黑头发的漂亮姑娘……他们说她和大家约好了，无论多久都会回来的……全世界只有因纽特人说邝露还会回来。所以我就想在这里等她！我觉得我快等到了。申赫。我甚至觉得我在路上一回头，我就能看到她。我看到过她，真的，隔着厚厚的时间……就像单向玻璃一样……”

申赫吸了吸鼻子，在黑暗里抬起头，他决定打断他，否则哥会一直沉浸在悲伤里：“哥，你为什么不和我联络呢？”

润玉声音特别轻：“我有和鎏英联络，我让她不要告诉你和旭凤。太总那么恨我。我怕连累了你们。”说着，润玉叹了口气：“太总那么大年纪了，碰到了这样不幸的事，再没个人恨，大概会崩溃吧……你说太总崩溃了，邝露该多伤心？所以我就留在这里让他折磨好了……我受得住……”

申赫的手摸上了润玉饱胀的肋下：“你不能再让他折磨了。你病了。你需要治疗。你得住院。你虚弱成这样你怎么从消防梯爬出去？你会冻死在这里的！”

润玉摇摇头：“已经这样有一段时间了。邝露的小姑父带我去过医院，他们给我开了许多药，吃了也不管用。邝露的姑姑还带我去看过心理医生，他们都劝我不能再这样伤心下去……申赫。随它去吧……”

申赫哪能就这么随他去？他目光炯炯：“随它去你会死的！”

润玉看着极光下弟弟急切的面庞，突然觉得好生不忍！他怜惜的摸着弟弟的脸，殷殷地嘱咐他：“如果哥死了，申赫自己要好好的。”

申赫愤怒地瞪着润玉：“不要胡扯！你不会死！有我在！你就不会死！”

润玉纵容地看申赫了好一会儿，突然“噗嗤”笑出了声。

申赫恼羞成怒：“哥！你又拿我开心！”

润玉笑着说：“好。不拿你开心。哥从今以后再不拿你开心。以后，申赫还要替哥照顾洞庭呢。我会把我的资源都给你。申赫要替哥做国王！”说到这里，润玉紧紧地搂住了申赫，搂了好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些微哽咽：“对不起……让你做这些……是哥不好……申赫……我知道你想做个好医生……都怪我！是哥哥对不起你……”

后来，申赫就哭了。

申赫明明也要三十岁了，可他就是忍不住掉眼泪，在润玉面前尤其忍不住。他都三年没见到他了，他费了这么大力气才找到他，他怎么能这么开门见山的自暴自弃不讲理？

那天申赫抱着润玉哭了好久，委屈任性又大声，嘴里翻来覆去就说一句话：“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你不会死的听到了没！”那么狠巴巴的色厉内荏，活脱还是那个暑假过完追着哥哥车子跑的小男孩。

润玉没再逼他，只是长久地搂着申赫，拍着他的肩帮他安静下来。

他们三年没见了，润玉还有好多好多话想和申赫说，无奈申赫舟车劳顿，哭着哭着就睡过去了。

润玉长久地搂着申赫，听外面呼啸的寒风，听外面汹涌的海浪，呆呆看着小窗渗进来的一线极光，想起了无限往事：邝露说北纬六十四度有座以她名字命名的灯塔，要他一定去看看；邝露说她这条人鱼如果能游回丹麦就能再活三百年；邝露对他说，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可这座北纬六十四度的灯塔，他已经住了三年了；而她究竟没能游回丹麦再活三百年；他就不明白，她都不在了，他还好好照顾自己干什么？

他生而有罪，命带孤星，就连出生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当真命运多舛。而对邝露……他闯了不能弥补的塌天大祸……其实百死莫赎……

润玉侧头看着熟睡的弟弟，忽而欣慰：申赫最终会代替我做新的国王吧？

太巳年老无嗣；不服气的北方四区会支持太巳以外的贤明新贵；申赫继承了他股份的话，一切都顺理成章；太巳没有更多选择，他总不能把跟他有梁子的旭凤找回来给自己添晦气！

润玉才不信鬼话，太巳肯让申赫来见他就是在跟他打个无声的商量。

那么就大局已定！

想到这里，润玉更紧密地搂住了申赫，心里好不安慰：弟弟这么聪明，一定比我做得好。

如是妈妈的仇也就算了报了吧？她既然不喜欢他的天庭血统，那么看着洞庭锦鲤跃过龙门，一定会含笑九泉。

想他一生忤逆娘亲，临了临了，也该孝顺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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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苏轼一定也很爱苏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