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辞

说也奇怪，自从邝露情绪崩溃了一次，她反而慢慢降住了自己，也理清了头绪：关于白玫瑰和王后的故事。这个故事她听了二十年，时至今日才明白王后有多勇敢！她没能做到，她浪费了将近一天的光阴，七分之一对她来说很重要。事情是这样的，她不应该为吉尔斯的几句胡话乱了方寸，也许她还能好起来呢？也许吉尔斯算错了呢？她一辈子不信这个，不值得为朵花儿吓成这样。无论如何她都应该试试看康复起来。

退一万步说，如果吉尔斯是对的……那她就还有六天……

邝露抚摸着“人鱼泪”苦笑了一下，则她就应该善用这六天。

事到临头，怕又有什么用呢？

润玉不在窗外，来检查血氧浓度的护士姐姐说：“你家帅哥一路追着院长去讨论你的病情了。”说着，护士姐姐理一理她的长发，十分爱怜地劝：“要加油好起来啊！你都把他吓哭了。我们全看见了，他在外面哭了好久，哭得好可怜。”

邝露很想叹口气，但呼吸机戴在脸上，她就连叹气的机会都没有。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不管怎么难受，邝露心里还是很感激这些冒着危险来给她治疗的医生护士。

护士姐姐看她精神还好，把她的手机递给她，轻声说：“玩儿一会儿也行，累了就闭上眼。这半天电话总是响。要回一个么？你的血氧饱和度不错。呼吸机可以撤下来让你休息一会儿。”

邝露眼睛里闪着些微的光，她用力地点点头，表情十分可爱，护士就笑了。

手机屏幕上显示了许多未接来电，大部分都是爸爸打来的。邝露没有立刻拨回去，她慢慢地平复了一下儿呼吸，很怕自己会哭。申赫说得对，她现在不能哭。

想一想，她给润玉发了条清脆的语音：BOSS，我要吃荔枝。

那边回复得很快，声音都有些抖：宝贝等一等，我去给你买！

邝露笑了笑，料想润玉现在会千方百计地去找荔枝了吧？她提这个要求不奇怪，她喜欢吃荔枝，和他居家隔离的时候，她总要吃那山高水远送过来的新鲜荔枝，多贵也要他买。

他总是笑着下单，还说她：“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叹气，纵无蜀江水碧蜀山青，她也感他朝朝暮暮情。

支开了润玉，邝露觉得自己的精神还好，理了理头发，她接通和爸爸的视频通话。太巳这些日子被小辈儿们层出不穷的状况挤兑得都快成微信达人了！视频再难他不倒。说也荒谬，倘若太巳早点儿学会这招，时刻监视着女儿在都城的动向，日夜查岗，那也就未必会有今天。可知世事难料。

视频接通后，父女之间互相凝视，沉默了好一会儿，邝露的眼圈倏地就红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哭，可她就是忍不住！

邝露哽着嗓子，软绵绵地叫了一句：“爸……”

太巳笑了，说话和声细语：“这么大了还跟爸爸撒娇呢。你啊，无论几岁，有点儿小病小灾就跟小时候一样。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都没接，吓死你老子了。后来是一位申大夫接的，说你吃了药睡了，很稳定。我才安心了点儿。怎么样？呼吸机撤了么？我看这就是好起来了？”跟出言吓唬润玉截然不同，这当口儿太巳才不会给女儿半点儿责备，说话都是思前想后春风春人。这要是吓到女儿，病情恶化了怎么办？如今的邝露，在父母那儿只能当小祖宗供着，万事等她好了再说。

邝露点头：“大夫说还算稳定。睡一觉就好多了。”

太巳一笑：“爸爸这就过去看你。你不要怕。想要什么吃的用的跟我说。医院好不好？条件行吗？”

邝露点点头又摇摇头：“爸爸不用回……”说到这儿，她住口了，她病成这样，爸爸怎么可能不回来？说来说去都是她的错儿。

太巳瞧出来了，呵呵一笑：“正好这格陵兰我也呆腻了。这北极圈啊，好山好水好寂寞！怎都不如国内，十丈红尘出英雄！你爸也是静极思动么！”

明明知道爸爸是宽慰自己，邝露还是“噗嗤”笑了出来。

那天，父女俩絮絮地说了许多私房话，题目允公允私。邝露这些年在润玉身边做个重臣，和爸爸说话极有分寸，不该说的从不透露。如今她病得说话都得强打精神，反而破天荒跟爸爸说了好多有的没的。

女儿这么殷殷地嘱咐，让太巳陡然觉得不祥！

不过孩子病成这样，这层窗户纸，当爹的也不愿点破，只好寻些让她宽心高兴的题目说。

想一想，太巳貌似无心，闲闲地对邝露说：“你也不小了。这回好了病，想嫁谁，爸爸再不拦着你。你爹我一辈子不是东西，只有你这么一个心肝宝，华东区的江山社稷都是我儿的嫁妆。你放心，他……他要是跟你好好过，爸爸再不难为他就是了！”

邝露一呆，怔怔抬眼看着镜头那边的父亲。

太巳忍了半天，终于冷笑一声：“要是他对你不好……或者……或者……你……我就亲手杀了他！”

闻听此言，邝露脸色大变，突然咳了起来。这一番来势汹汹，她咳得喘不上气，脸都憋红了。

太巳满脸慌急：“邝露，孩子，你怎么样？要不要去叫大夫？”

邝露头晕目眩，单手支床，轻轻摆摆手：“不……不要紧……”定定神，邝露抬起头，满目含泪，声音哀戚：“爸，女儿有句话求你……”

太巳眼圈一红：“好孩子，你说吧。”

邝露福至心灵，珍而重之地将手机放在病床上，双手交叠，俯身下拜：“爸，无论如何……我求您留他一口气在！”

太巳勃然变色：“混账！起来！还病着，怎么这么折腾自己！你……你就这么护着他！你给我起来！”

邝露深深摇头，俯身再拜：“女儿是要谢您养育之恩！无论如何……我也不想的……求爸妈不要怪我！”

太巳呆呆看着女儿，忽而双目含泪：“我……知道了……你好好养着……不会有事……不要胡思乱想……”

邝露俯身三拜，声音哽咽：“总是女儿不孝。爸妈……以后都要好好的……”

太巳倏地扭头，声音严厉：“你也不必如此做作！总之你在他在，你好他好。你要是心里有他，就自己看着办吧！”

视频中断，邝露怔怔地看了屏幕好久，终于哭了出来。

待润玉捧了满满一篮子新鲜荔枝回来的时候，邝露已经睡着了，呼吸机好端端地戴在脸上，数据平稳。她病着，分外怕冷，不但被子捂得紧，身上还盖着他的加拿大鹅。润玉都不知道这件衣裳是她什么时候送给申赫的？最后又怎么盖回到了她的身上，反正她这些年都在给他当家就对了。只是她这么搂着抱着他的衣裳，昨天让申赫笑是宝玉探晴雯。气得润玉狠狠凿了弟弟两个爆栗！也不为别的，就是这话的兆头不好，润玉现在很忌讳这个。

申赫今天忙，匆匆路过的时候对润玉说了一嘴：“总体可控。体温降下来了。中间血氧陡降了一回，经过纠正好一点儿，但还是低，希望睡一觉能缓上来，你别吵她。”

润玉还待再说，申大夫又匆匆忙忙地地治病救人去了。

那天的大夫护士都忙，听说是疫情反复，又有一个小高峰。医院上下都是神色凝重，来查房的护士也是步履匆匆。

没人搭理，润玉反而有点儿放松，天色已晚，这一天跑来跑去着实累了。他觉得让自己放松一下儿，于是一条腿跨坐在窗台上，斜靠在玻璃上看着屋里的邝露，怀里还抱着她心爱的荔枝。

其时日影西斜，光芒黯淡。杂物间对外的窗又高又小，这会儿只一束阳光照进屋子，聚光灯似地打在邝露的身上。

她成了他发黑视野里唯一的高光。

夕照散射，照得屋里的尘埃好像都有了灵气，围着她熟睡的身体，小精灵似地上下浮沉纷飞。

许是高烧渐退，她的面色呈着一种象牙白，闭着眼睛，显得恬静。雪白的床铺、雪白的人，她漆黑漆黑的长发散在枕上，光打到身上就特别好看，像幅油画，永恒地定格在那里。

她好端端地睡在离他不足一米的地方，呼吸匀净，不像要回丹麦的小人鱼，分明是城堡里的睡美人。润玉隔着窗子细细地描摹她呼吸机下嘴唇的样子，心里很想走进去把她吻醒过来，好让她长长久久地陪着他。他最怕她不理她了！他没跟她说过，每次两个人怄气，他都强忍着才能不去求她，他总想求她理他！打他骂他都无所谓！就是别把他一个人扔到暗夜里！

最黑最冷的夜里，她明明牵着他的手许了他的：“大灾大难，也要一起过！”难道她要变卦不成？不！不要！

所以他现在真想冲进去求她，千万别走，只要她不走，怎样都行！

但是他不能冲进去求她，于是就觉得空前懊丧，懊丧得都要哭出来。明明荔枝都要被他渥热了，她也不肯起来看他一眼，让他心似油煎。

医院里很安静，安静得润玉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他难过地垂下眼，是他把她害成这个样子的，他害她受了那么多苦，他对不起她。

谁知再抬眼的时候，却见邝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她把呼吸机都摘了，也没被输液管子困在床上不能动。她笑吟吟地坐在玻璃另一边的窗台上看着他，样子很舒坦。她娇滴滴地坐在窗台上，就好像前几天她娇滴滴地坐在他的飘窗上。

润玉有点儿惊喜！邝露的脸色好了许多，绯红滋润；她的眼睛灵动又充满了神采。他高兴地双手贴住了窗子问：“你好了么？不难受了？你好了么？”

她不说话，笑眯眯地看着他，十足顽皮地学着他的样子，把双手都贴在了玻璃上。这样，他们的手就贴在一起了。她的手是温热的，隔着玻璃还能向他传递体温，是了，她总是怕他手凉。

她瞧了他好一会儿，慢慢地将头依在了玻璃上，活脱平常伏在他怀里的柔顺姿势。

他垂下头，瞧着她漆黑的散发在最后的夕阳下微微泛了光。她害羞地垂下头，露出一段雪白的颈子，竟然那样无瑕可爱。

他心头一荡，便吻了下去。

许是精诚所至，许是金石为开。许是石英做的玻璃都再不忍心阻隔一对儿有情之人。

她就真的活生生地伏在了他的怀里。温热、柔软的人体，规律、平静的呼吸，将头埋在她胸前，就能听到她蓬勃的心跳。

他大喜过望，搂着她不停地问：“你好了么？你好了么？他们许你出来了？”

她怕痒似地咯咯笑着躲，最后逃不过，干脆扎到他怀里。她躺在他臂弯里，那么媚地仰面看着他，眉目如画，说不出的明艳动人。她伸手揽了他的脖子，缠绵悱恻地在他耳边说句房里的私话儿：“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他就疯了！狠狠地搂着她，用可以把她揉到自己的肉里那么大的力量搂着她。她毫不挣扎，任他予取予求。她永远如此婉转柔媚，她永远对他乖顺体贴。

而此刻，他心中蒸腾的不是情欲，只是一种无可救赎的恐惧。

后来，他就真的把她揉到了自己的肉里，从五脏六腑到三魂七魄，他们都融了一回。以至于后来他们分开的时候，彼此都痛到肝肠寸断！

她拉着他的手说她要走了。他紧紧地抱着她不让她去。

他们相拥相抱，难舍难分。

后来……她在他的手心写了两个字……

毫无预警的“滴滴”报警音把润玉从迷茫困盹中一下惊醒，不远处有杂乱的脚步声匆匆赶来。还没等润玉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就被狂奔而至的申赫猛然推开。

申赫一马当先冲进了邝露的病房！几个穿着防护服的医生护士也跟着冲进了进去。

润玉分明听见申赫在里头威风凛凛地大声喊：“意识丧失！呼吸停止！心电监护！静脉通路好不好？”

“200焦耳准备！”

“离开！”

“室颤！再来！”

“离开！”

“1MG肾上腺素！”

“300焦耳准备！”

“离开！”

“窦性心律有了！呼吸恢复！”

“排痰啊！天使姐姐们！看我干吗？我帅我还不知道？”

“日！小嫂子！你可睁眼了！不带这么吓唬小叔子的！”

润玉目瞪口呆地听着，一时都不明白里面发生了什么，好像很危险，但是小护士已经“嗤嗤”地笑了出来：“申大夫大显神威！”

说是说，笑是笑。

申赫从邝露病房里滚出来的时候都拉胯了，等护士们都撤了。申赫靠在病房外的墙上，仰面朝天沉默了好一会儿。

润玉很没气质地抱着荔枝站在申赫身边，目不交睫地看着弟弟，一句话也不敢问。

申赫笑着叹了口气，他拍拍润玉的肩：“好歹这回是救过来了！”

润玉看着申赫，小心翼翼地问：“难道还会有下回吗？”

申赫窒涩了一下儿：“虽然血检报告还没出来，但是我猜应该是免疫风暴！这么说吧！她太年轻了！免疫系统从出生到现在没吃过这么暴的亏！让病毒欺负了就总恨不得找回来！小嫂子脾气拧，免疫系统也拧！找不回来场子，免疫系统能抱个与敌携亡的心！刚才那一架，就是它们打过劲儿了！”

润玉默默良久，觉得她免疫系的所作所为倒是邝露的作风没错！

他问：“那该怎么办？”

申赫违规地在防护服里做了个深呼吸：“肺功能一塌糊涂……呼吸机先不要撤了。我会努力保住她的肝、肾、主要器官不衰竭。也只能……先这样了……”

润玉一下子抓住了申赫，气急败坏：“什么叫先这样了？你得救救她啊！你得救她！是她把那么多呼吸机千难万险给你买来的！是她亲自给你送来的！要不是为了你们！要不是为了你的那些病人！她这会儿正在格林兰的极光底下玩儿游艇呢！也许……也许孩子都怀上了！又怎么会躺在里面生命垂危？！她不该死！她不该死啊！”

申赫看着润玉，眼神空前疲惫：“哥。你别这样。你不能紧张。不能难过。你虽然穿着防护服，但毕竟在脏区晃，你得保住你自己！！你可千万不能再给我病倒了！我要累死了。我不顾上你了！！”说着，申赫的身体晃了晃，好像真要瘫了。

润玉扶了申赫一把，觉得弟弟身上的肉都是僵的。

申赫眨着眼看着润玉，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很轻：“哥……你知道吗……今天死了六个人……你有没有听到那些人和鬼，哭的声音？整整一天都没有散……还好我把小嫂子拉回来了，还好……还好……我今天运气用尽就拉回来了她一个……幸好……我把她拉回来了……”

润玉毛骨悚然，他努力地倾听四周，但是他什么听不到。

申赫轻轻地吸了吸鼻子，他的大眼睛在夜光下亮晶晶的，似乎蕴满热泪又似乎从不曾哭，他说：“这次公共卫生事件到了今天，我总能听见那些哭声。哥，我真能听见。是我送他们走的。他们每一个都不甘心！每一个都不瞑目！小嫂子说得对，每个病人都被自己心爱的人苦苦惦记着……每个死去的人也惦记着自己爱的人……所以谁都不该死……对不对？”

申赫有和润玉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从小润玉就更能体会申赫的感觉，所以他就更疼爱这个弟弟。

譬如此时此刻，润玉就知道，申赫很痛苦。从恶魔降临到人间的那一刻开始，申赫就被折磨着，他已经被这种痛苦折磨了很久很久了。所以弟弟才动不动就哭。最近的申赫总是哭，总是哭。

那天，润玉深深地拥抱住了申赫，他对他说：“辛苦了。申大夫。”

良久，申赫才回抱住润玉，他发出了一个近乎抽噎的声音：“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