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我好舍不得你

邝露确诊这码子事儿呢，申赫算第一时间知道的。他们院长拿到结果之后，头一件事儿是通知了申赫，从院长那儿看，申赫同志算病人家属。润玉不算，没结婚不算丈夫，但小叔子就是小叔子。这个观点也是很迷。

不过既然申赫知道了，躺在申赫旁边，挤着歇一会儿的润玉也就知道了。他们兄弟俩一起脸色苍白了好半天。还是润玉先缓了过来。润玉蛮镇定的，看着比申赫都镇定。怎么说呢？一个身在疫区的健康人，暴露在感染源下，然后开始发热干咳有症状，基本上就没什么其他解释了。润玉听到这事儿的时候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要不然他也不会放下一切冲过来。

思来想去，润玉做的第一件事儿还是拿起电话通知太巳。他是她父亲，是这世界上最有权力知道她情况的人之一。虽然润玉难以启齿，但是邝露感染这回事儿，无论怎么说他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润玉始终觉得：爱一个人，就需要对她负责任。否则就是人渣！

电话里的太巳得知消息后，呼吸空前粗重。老头儿半晌无言。沉默了好一会儿，太巳才重新开口，他的声音低沉以极，不辨悲喜：“事已至此，就请董事长好好照顾小女吧。我会尽快赶回来的。董事长！你我君臣多年！太巳今日把丑话说到前面，我女儿好便好，我高高兴兴成全了你们。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从今之后，你我不共戴天！”

润玉表情郑重，他说：“我明白了！您说的很有道理！”

挂上电话，润玉深深呼吸。邝露要是万一有个什么……太巳就是要杀他，他也只能把眼闭上等刀捅过来。这是做人的道理，无可辩驳！

申赫十分担心地看着哥哥，他知道小嫂子家煊赫，但从没想到哥的丈人这么霸道！申赫皱着眉：“这也不是哥的错儿啊！哥从头儿不让小嫂子来的！”

润玉安慰地拍了拍弟弟的肩，没说什么。道理是没有错，但是你没法儿和一个急疯了的父亲这么说。他对她，有养育之恩。

邝露感染这个事儿，申赫他们医院很重视！这种重视很奇特，就是从上到下全员重视的那种重视法儿。毕竟邝露千里迢迢地送来了呼吸机、防护服、口罩、消毒水、包子、电视、冰箱、卫生巾、拉拉裤、炖牛肉、咖啡、可乐还有烙饼……

邝司务长来了就抓全面儿！全医院从上到下谁敢拍着心脯子说：“我没吃过人家？”所以不管申赫在不在，医院给邝露的医疗资源还是足够的。血液标本荧光定量PCR检测重新做了一遍，病毒的基因检测试剂盒又验了第二回，CT也不由分说地又安排上了。

无奈病毒面前，众生平等。

这次的结果依旧是：阳性、阳性、阳性！

CT造影更加恶化了一些：双肺多发的磨玻璃影像，浸润也明显了。

邝露是个无可置疑的有症状感染者！她的病情发展得非常快！

没到医院之前，申赫一直在宽慰润玉：“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小嫂子这么年轻。没有基础病。她昨天精神那么好，还要打我呢。她百分百是个轻症。得了感冒一样，在床上躺几天，多喝点儿鸡汤就好了。十四天后照样生龙活虎！这个和当年的萨斯不一样，没有什么后遗症。到时候人家比咱俩有优势，她有抗体！轻症获得抗体，这就是天选之人！”

润玉起初有点儿神不守舍，他含含糊糊地答应着，后来想明白了似地握住了申赫的手：“申赫！能不能跟你们领导申请一下儿，我想去陪着她！进脏区的那种陪法儿！她……其实胆子很小，这些日子让我惯得娇了，现在生了这么吓人的病，要是没个亲人陪着，她会害怕的……”

申赫眨眨眼，又眨眨眼：“哥……你就不害怕么？”

润玉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我身体素质好！我也还算年轻！我没有基础病！如果做好防护我不会感染的！你看你天天穿行在枪林弹雨里不是也没事？就算我感染了，轻症获得抗体不是上辈子积德的一件事？你说的啊！”

申赫为难地舔了舔嘴：“那个……哥，就是我说的，您也不能都当真啊……”

润玉握了握申赫的肩，表情从未如此慎重：“可是，现在哥不信你，还能信谁呢？哥现在真是六神无主了！”

申赫想了想，表示可以试试看。

反正这事情就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当润玉争得了感染科同意，全幅披挂的在申赫的陪同下进入脏区的时候，邝露住的储物间外都要拉警戒线了。她的体温在两个小时内飙高到40°，虚汗、气喘、流鼻涕而且不停地咳。呼吸道采样标本里的检测出的病毒数量巨大，血检的D-二聚体也开始升高。

给她做护理的医生护士各个都是尽心尽力加上小心翼翼。

那么润玉就当然不可能进去了！

用申赫的话说：“现在的小嫂子就是个高浓度病毒喷发源。她的病房里满是气溶胶！哥你进去一定会被感染的！”

经过反复协商，医院同意穿着防护服的润玉在门口的玻璃窗外陪着邝露。只有申赫当班的时候有效！他们还给他注射了增强免疫力的人血丙球。毕竟这病目前没有特效药，有个家属戳在那儿陪着，也许病人能好一点儿呢？邝露人好，大家都希望她有机会好起来。

于是，润玉就这么站在窗外陪着邝露。他只能站在那儿看着她，陪她说说话，其他什么都为她做不了。他们也没来得及没说多少话，邝露的精神好像是被鬼偷了去，她经常陷入毫无预兆的昏睡，然后再毫无预兆地被自己咳醒，睁着眼就让她很累，说话就更耗神！

她醒来的时候依依地看着他，向他歉意地微笑，她甚至喘着气劝他说：“BOSS，你回去吧，不要站着这里，怪累的……”

他怎么肯走呢？他分明看见她眼里有巨大的恐惧。今天的邝露和昨天截然不同，她被吓慌了。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就是知道她吓坏了。那他就更得陪着她了！

那天润玉一手伏在玻璃上，絮絮叨叨地单方面输出，跟她说了许多有的没的。譬如说，他好声好气地跟她商量婚事：你说我们去哪里办婚礼呢？宝贝是喜欢去夏威夷晒太阳还是沐浴在极光下？或者在都城办也很好啊，我派花轿去接你好不好？我去试试看，能不能搞来一匹迎亲的马！要醇驷！你说我们要几个孩子呢？一个？还是两个？要两个的话宝贝会不会太辛苦了？所以一个也很好啊！生个像你一样漂亮的女娃娃好了！我教她骑马！还要学芭蕾！就是一个像妈妈一样娇贵的小公主！等她长大些，我们要年年一起去踏青……冬天的话，我们就把她送到格陵兰去烦你爸爸，然后我们两个一起盖着你的宝贝被子喝米酒，看着窗外的鹅毛大雪飘……你说……好不好？你说啊，好不好……”

邝露的精神着实短，她敷衍着点头微笑：“好啊……好……”

她那时没有什么力气，身上的每一丝精神都好像趁着高烧从她的毛孔逃逸出去，争先恐后地要远远地躲了她这衰败的躯体。她有点儿想让BOSS离开，她现在的样子一定不好看了，她不停地咳，不停地流鼻水，不用照镜子也知道鼻头都被擦红了。对着玻璃上的倒影，她觉得自己蓬头垢面、衣衫零落，躺在床上也难受得翻来覆去，坐也难过，卧也难过，着实不雅。

她颓唐地想起不知什么时候读过的书，上面讲了什么劳什子天人五衰相：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臭秽、不乐本座。

活脱脱就是现世的自己！

那么……她真的要死了吗？不！不！这个念头让她恐惧以极！她死了父母怎么办？BOSS怎么办？他们都会为她伤心死的！她不可以这么折磨别人！

然后……她就睡着了……跌入了一个冗长的梦……

在梦里她穿红簪花坐上了他来迎娶的花轿，羞答答地撩起轿帘的一角：来迎娶的良人身姿挺拔，郎骑白马，如此称心，十分欢喜！

她梦到在格陵兰的木屋里，波涛阵阵拍打海岸，一如她正在承受的痛苦。他搂着她不停给她打气，满嘴不停地哄：“快了快了。这就好了。”他的脸色比她还差。极夜、极光、婴儿的哭声，嘹亮得像她在灯塔上看到的太阳。她生下的娃娃那么漂亮，卡姿兰的大眼睛在篝火边会闪光。

她梦到一家三口去踏青，她好贤惠地拿着野餐篮子，里面的所有食物却都是BOSS做的，结果她这当妈的被娃娃笑。气得她追着娃娃跑，吓唬说要打她，娃娃“咯咯”笑着被爸爸扛到了肩膀上……太阳从他们身后照过来，给他们的身体镶嵌了金色温暖的光……

她梦到他拉着她的手，一起走了好远好远的路……他们一起参加了孩子的成年礼，一起合拍了宝贝的毕业照……

她梦到他们一起发苍苍，一起视茫茫，一起齿牙摇落，一起坐在年代古旧的飘窗边，在大冬天里摇摇晃晃地看着外面的鹅毛大雪喝米酒……

在梦里他们俩童话一样美满地过了长长久久的一辈子！

多么好啊，多么好！

带着那么幸福的余韵，邝露慢慢地睁开了眼，她困惑地发现：其时天尚未黑、日尚未斜，他还在窗外痴痴地看着她。

突然一阵锥心刺骨的难过，原来这无上美满的黄粱一梦，竟然如此迅疾无伦如电光火石！那么她这一生又如何不是梦幻泡影？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如露亦如电！！！

邝露陡然再喘不上一口气，她的面颊憋得青紫，想要咳也咳不出来。她泪流满面地看着他，满脸都是不甘心！她真不甘心啊！

有人在尖叫：“她血氧浓度只剩82了！上呼吸机！”

很多很多人冲了进来，七手八脚地把她安在什么机器架子上，她挣扎着不要那面罩糊在脸上，不要！不要！不是这样的！她还有话要对他说！

那天的邝露任性地推开了医生、推开了护士，她喘着气，流着泪，扑到窗前直勾勾地看着她的心上人，她伸着雪白的手指，无助地按在那狠心的玻璃上，她对着他放声大哭，其情也恸，其音也哀，口口声声，字字带血：“陛下！陛下！我好舍不得你……”

宛转蛾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

在场的所有人都让患者给吓坏了！谁也想不明白，上个呼吸机而已，这个平常温柔婉顺的金主太太怎么就突然崩溃了呢？这是呼吸机，不是老虎凳！还是她亲手送来的啊！

结果玻璃这边儿的病人哭，玻璃那边儿的家属哭。

俊男美女隔着玻璃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以至于申赫把邝露从窗边拉开的时候，都错觉这出戏里他演的是法海！而且这法海，他不懂爱啊！

邝露的呼吸机是申赫给上的，无创、没下胃管，因为她血氧浓度掉得太快，所以直接上了口鼻面罩。间歇式正压氧气冲进邝露嘴里的时候，她正在伤心哽咽，结果被氧气呛得死去活来，翻身就吐，面罩脱落，场面一塌糊涂。

好心的护士姐姐帮她拍了半天，直到申赫帮她调整到了四十五度角体位，邝露才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申赫一直握着她的手，很温柔地安慰她：“不哭啊，不哭。你不能哭。哭是很耗氧的。你的身体很需要氧气。我们不能把它浪费在哭上。放松，来，慢慢呼吸，跟着呼吸机的节奏来。它会照顾你。放松，放松，交给机器。不怕……这个不疼……”

邝露迷糊地想：申赫，是个好大夫。

刚才剧烈的运动和剧烈的情绪，让邝露头晕脑胀，在申赫轻柔的声音里，她慢慢地放松了下来，有节奏的正压氧气冲到她的肺里，缓解了她缺氧的不适。邝露昏沉沉，她很累，提不起丁点儿力气。以至于她自己也说不清，后来是睡着了，还是干脆晕去了……

意识迷离很像弥留之际，邝露死不瞑目地看着窗外，看那个人泪眼朦胧地看着自己，看那个人的影子慢慢地在自己的视野里模糊成了一团。

邝露赧然地想：他……大概就是我的执念吧……一定是……

护士姐姐帮邝露拍背清理口鼻积液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儿，她轻轻地把申赫拉过来看：邝露后颈的那处浅浅的伤口此刻红肿狰狞，黑红色的血浸染了一小块衣领。

申赫紧紧地皱起了眉，按照规矩又给她做了一遍外伤清创。他很奇怪这个伤口的成因。戴上呼吸机的邝露血氧浓度缓慢爬升到了94，情况还算稳定，可就不退烧。

查房的时候院长过来看了看，叹了口气。出来的时候主要跟家属谈：“稳定住患者情绪。保持乐观开朗。虽然没有特效药，但是我们努力维持患者生命系统，帮她熬过去就好了。她还年轻，问题不大。你也要主意休息。别没事儿在这儿戳着结果把自己搭进去了。”

润玉在院长面前毕恭毕敬、诺诺称是，缓了缓，他问了一个盘桓在胸中许久的问题：“她为什么发作的这么快？我看资料上说，要感染十几天才会……才会用到呼吸机啊！难道她早就感染了？！”

院长顿了顿，回头看申赫。

申赫斟字酌句：“她身上有奇怪的伤口。伤处还算新鲜，大概是因为愈合造成的瘙痒，让她抓破了脖子那里的血痂。然后很不幸，出血创面直接暴露给了饱含病毒的呕吐物。所以……我想……病毒应该是直接进入了血管，哥……你知道的，血液里的营养非常丰富，就很适合病毒繁殖……所以，哥你知道那个伤口是怎么造成的么？我是指抓伤之前的初次伤害。”

申赫没想到，这个类似科普的问答，居然瞬间让哥呆若木鸡、脸上血色褪尽！

润玉如遭雷噬！他从没想过：居然是他害了她！

他从头就不该拽着她“玩儿”！

从她心软和他在一起的那天起，厄运就一步步朝她逼了过来！

从这个故事落笔的那一天起，她就被他害惨了！

他果然是个天煞孤星的命！

如果她有个万一，那么就是他害死了她！

他罪孽深重，不可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