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彩云飞走了

自从那次被抢救回来之后，邝露的情形每况愈下，肺功能进一步损失导致了呼吸窘迫综合征。她离不开呼吸机了。医疗器械就像刑具一样把她固定在逼仄的床上，她只能保持一个姿势，不能动。

润玉在窗外看着，觉得邝露好像一只被围困在树胶里的漂亮蝴蝶，那么无助地扇着翅膀，却越挣扎陷得越深，眼看着渐渐没了力气，终于被树胶层层包裹，成了琥珀。

这想法让润玉毛骨悚然！

他慌急地拿出手机看微信！还好，邝露的昵称早改了！她大概只叫了一天“琥珀露”就让大伙儿抗议着改回“邝秘书”了。线上办公，叫个奇怪的名字，老一辈儿的高工会想不起她是谁。邝露是个体贴的人，体贴男友也体贴同事，小事儿上也看得出来。

只是她的头像……还是他发给她的那张困在松脂里的花儿……在屏幕上小小的一点儿……活脱刻在他胸口的朱砂痣！

看着那张照片，润玉就觉得呼吸困难！

润玉这两天本该忙到飞起！可他天天傻小子似地戳在心爱的姑娘窗外，也算从此君王不早朝。太巳接手了许多润玉的工作，现在丹麦到都城的飞机每周只有一班。太巳就是心急如焚地要来看女儿，也让航空公司治得服服帖帖的。

知道润玉在医院守着邝露，太巳就先帮他把活儿干一干。

北方三区大佬都不喜欢太巳跟润玉没少嘟嘟囔囔，劝陛下不可轻忽朝政。

鎏英也在嘀咕：“你老丈人爹趁机夺权啊。什么人啊？呼吸机项目上马的时候他反对，现在国际订单拿下来了，他下山摘桃子？要不是他闺女有投……嗯……行吧！陛下你好好陪着邝总吧……冲着邝总我们也不给你惹事儿……你放心……”

鎏英说话又吞吞吐吐的，她这人心里存不住话，润玉本该追问下去。可他顾不上了！润玉现在得陪着邝露！

本来邝露这种心脏骤停的患者应该用有创呼吸机，切开气道的那种，才能万全。但是现在医院的有创呼吸机根本忙不过来！

申赫也想让邝露少受点儿罪，于是就把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砸润玉脑袋上了：“哥！你给我不错眼珠儿的盯着她！看着呼吸机的数据！有点儿不对你就大声喊！对！只要能把我召唤出来，你喊什么都行！怎么声儿大怎么来！”

润玉确实也离不开，邝露总会找他，不管她是不是清醒的，她总是下意识地在窗边找他的影子。清醒的时候还好，她作势让他去休息，不要守在这里。护士姐姐最怕邝露迷糊的时候看不到润玉，她就哭，“吭吭”地哭出声，呼吸机都要掉下来的那种哭法。于是，润玉还真就走不开了，他离不开医院了，睡觉也是去休息室迷糊一会儿。

医院后来给润玉在窗户外面配了把椅子，来支援的大夫一度都觉得这帅小伙儿是脏区看门儿的。这要不是口罩面屏遮住脸了，润玉和申赫妥妥在医院能演一出《铁面人》，替身梗！

邝露没能吃上心爱的荔枝，被抢救回来，能吃的食物也就是些流质了。护士姐姐耐心地喂她喝一点儿温热的牛奶，捋着她的长发对她说：“这个牛奶很香，你家帅哥特意给你买的。他说你喜欢这个牌子。”

邝露吮了两口，昏昏沉沉地想起来，她对他说：“我已经断奶二十多年了。你好歹让我吃口辅食！”想到这里，她不由翘了翘嘴角，旋即又有点儿难过：这是以牛奶始，以牛奶终么？

哎……

偶尔好一点，邝露要来手机，把自己手机、笔记本、PAD、email、微信一切电子联络方式的密码都发到润玉手机上。万里有一，他还好查查她当初的工作记录。她曾经想原原本本写一个工作交接单给继任秘书，但是一直这事儿那事儿没写完，如今想要写下去，也没有精神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吉尔斯算得不对……她怎么能跟人家王后比？她这哪里是六天啊？四舍五入她一天都没有！

她太难受了！高烧过后，她的体温直线下降，经常不足36°，虽然屋子里润玉安排了恒温电暖，但她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申赫拿着她的血检报告忧心忡忡，说她的白细胞和血小板都在直线降！

他们在找病愈者的血浆、希望对她有帮助。

后来……她的血压也降了下去……

因为进一步的呼吸窘迫症，申赫不得不给邝露做了有创机械通气，她就再也说不出话了。气管被切开的时候，她是清醒的，她痴痴地看着窗子外面的润玉，凭空生出了无限懊悔，眼泪都流出来：她才知道！她还有那么多那么多话……想对他说……早知道……那一个多月就跟他好好过……不怄气、不吵架……每一天都要甜甜的……

不！早知道！早知道她从见到他那天起，她就该把自己的心意对他说！

她不想死！他好可怜！

其后几天，润玉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邝露的状况江河日下，终于不可收拾。她桀骜的免疫系统溃不成军，她年轻的身体寸寸衰败。新鲜的花朵在他面前枯萎、美丽的鸽子被无情射杀。

清露干涸、水逝湘江！

她很难受很难受，呼吸窘迫、脓毒症、难以纠正的代谢性酸中毒！

那么多金贵的好药日夜不停地输到她的血管里，可是统统的药石罔效！第五天晚上终于拖到了多器官衰竭，她痛苦地侧头干呕，乌黑的血却从切开的气管里涌了出来，心脏监护仪毫无征兆地横出一条直线！

润玉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但是什么都没喊出来。他知道她很疼，气管被切开了，所以她疼也喊不出声，只好那么难过地看着他，她在无声地求他，求他放她走！

他看着她心思复杂以极：又想跪下来求她坚持下去，又怕自己会拿起刀干脆给她个痛快！

其实不用润玉喊，早有准备的申赫他们光速拖来了叶克膜！

叶克膜这玩意儿真是伟大的发明！一台体外循环系统直接代替了患者衰败的心肺功能，只接上了一会儿，邝露就又睁开了眼睛。难得的是，她这回是有意识的，精神好像都好了许多，她甚至对给她治疗的申赫笑得挺甜。

申赫握了握邝露的手，朝她笑得也挺甜。他们笑眯眯的对视着，手拉着手。不过这一次，申赫没有笑嘻嘻地叫邝露：小嫂子。

他知道……她认错了……

他们医生管这类似幻视的症状叫：电解质紊乱。时常发生在濒死的病人身上。

有道行的巫师譬如说吉尔斯，此刻在都城抱着水晶球已经哭成狗了，在他们看来，这就是：灵气耗散的铁证！

她就要死了。

大夫和巫师，都知道。

叶克膜没有给邝露很大的帮助，给她致命一击的是无可挽回的血液感染。只用了一天，邝露的左手和左脚就开始变黑发青。血液感染让她的体温又变态地升高了起来，她的肺没有功能了，但五感还在，从内部衰朽的器官让她觉得针扎样疼，机器把血液从她的身体里抽出去，再送回来，就让她觉得血是凉的。肉身滚烫，血是凉的，还有比这更吓人的事儿么？她要被自己吓死了！

邝露意识清醒地看着申赫，她想求他关了那玩意儿吧！关了吧！她不想活着看着自己烂成泥！她唯一能动的右手紧紧地拽着申赫的衣裳，她无声地求他。

申赫呆了好久，他蹲下身，让邝露看着自己的眼睛，他对她说：“这事儿，要和我哥商量啊！”

邝露急不可待地点头，那意思：好啊好啊好。

润玉当然不同意！

他情绪特别激动：“申赫！如果你们缺叶克膜！我花金子也给你再买三台来！你们不能这么做！咱们不是说好了么？给她时间！让她恢复！给她机会！这才24小时啊！她还可以！她神志清楚！你看如果我在窗外走动她的眼睛就跟着我转！”

申赫抹了一把脸：“可她没有在恢复！她在朽坏！她的身体在慢慢死去，叶克膜只是残忍地留住了她的脑子她的意识和她的痛苦！哥你没看到么？她的手和脚已经坏死了！你要我怎么办？给她截肢吗？”

润玉双眼血红，他死死地抓着申赫的肩：“那就给她截肢好了！她变成什么样我都要！我养得起！她没有脚我背着她！她没有手我喂她吃饭！只要她的意识在就行！花多少钱都可以！只要她还喘着气！我就要！申赫！申赫！去和你们领导说，只要能让她活着，哪怕是法律意义上的活着，我把天庭国际送给你都没关系！我愿意！”

申赫沉吟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软绵绵地问了一句：“你觉得……她愿意么……”

润玉瞬间语塞。是啊，她又骄傲、又漂亮，她愿意么？想他这一辈子，问她最少的不就是这一句：你愿意么？

瞬间有泪盈睫！

申赫想了想，说：“哥，天庭国际……给我们捐了300套正压全封闭防护服，我就当你们捐了299套。我今天晚上，带你进去看看她……好不好？无论如何，你都该再握握她的手……或者再抱抱她……”

邝露那天晚上空前清醒，状态是戴上叶克膜之后最好的几个小时。所以当润玉和申赫一起穿得好像天线宝宝一样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笑了出来，然后目光准确的找到了润玉。

润玉在她面前缓缓走动，她的目光追着他的身子慢慢地移。她痴痴地看着他的身影，仿佛他身上有光一样！

她那么专注地看着，好像被妖魔蛊惑的童贞女。

她已不是童贞女，他却是害惨她的妖魔。

润玉坐在邝露的病床边，他已经十天没有抚摸过她的皮肤了，他很想她。她还盖着他的加拿大鹅，这简直毫无道理！这间屋子暖得让人出汗！而且她电解质紊乱，对冷暖的概念都模糊了。但她就要盖着他的衣裳！非常固执！

走进了，才能看出来，她瘦了许多许多。躲在他的衣服底下，就是小小的一点儿，他觉得他一只手就能把她抱起来。他曾经说过要用这件衣服去包他的龙宝宝，他觉得她现在就像他的龙宝宝，又弱又小，是他的小可怜儿。

但是他没办法把她抱起来，她身上插了无数的管子。他只能摸一摸她的手。她的左手更加恶化，肿胀发黑，隐约有了难闻的味道。他只看了一眼，她就难过地哭了出来，她不想让他看到她变成这样。她漂亮了一辈子。她本应该漂亮到死的！都是这台可恶的机器耽误了她！

她蹙着眉看着这台机器，又看向润玉，她说不出话了，她用眼神求他，求他放她走，求他疼爱她。

润玉抓着邝露好端端的右手，大力摇头：“不，你别这样。会好的。会好的！你乖乖治疗，忍一忍，都会好的！我保证！我们会在一起，长长久久一辈子。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陪着你的！我陪你玩儿啊！你不要走！求你了。求求你了！你不是说，大灾大难也要跟我过一辈子吗？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说到最后，他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BOSS……3D的建模脸啊，哭也这么好看，他哭得满脸绝望、他哭得肝肠寸断，没有任何情绪递进地直接哭出了被全世界抛弃的生不如死！

他哭得她心如刀绞，他哭得她神思混乱，她也舍不得他啊！

邝露企图抬起唯一能动的右手，她想给他擦眼泪，但她没有那个力气了，手只抬了一半儿，就无力地垂了下去。润玉似是察觉了她的用意，轻轻地垂下头，用脸去蹭她的手。

于是邝露的手就摸到了他光滑的面屏。她几乎苦笑出来。在这个地方，她是无法碰到他的。要不是被这台机器勉强留着，她已经死了。

他们已经阴阳相隔。

她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挣扎着想在润玉的手上写字。润玉一动都不敢动，就让她写。

邝露翻来覆去，只写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很复杂又好简单。

邝露命在垂危，写得支离破碎。

润玉摒弃一切杂念，感知了好久，才明白她写得是：殿下殿下。

她向他说了他们游戏的安全词。

这一次，是她真心地想要离开。

这件事儿，原本是从头儿他们就约好的。

他不能赖！

她这个……混蛋啊……

过了好一会儿，润玉才说出话来，他看着她的眼睛，咬牙切齿，泪流满面：“你才是禽兽！你才是渣女！所以你就是来让我生不如死的对不对？！！你这个……不负责任的坏丫头！”

邝露听到了，但她已经没有力气给他反应了，她现在连喘息都做不到，眼泪也不大流得出。她只是机器的一部分。多可悲？她没死，却已困在炼狱里了。她痛恨这样的自己！

她想求他疼她！她发了疯地想求他疼她！她受不了了！

猛烈的情绪波动，让邝露昏厥，她身边的各种检测仪器一起发出刺耳的鸣叫！

申赫不由分说地冲了过来，他说那是多功能脏器衰竭导致脓血症昏迷！但还是可以抢救一下儿！

邝露由着他们在她破败的身体上忙碌，她看不见，她能听到，她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他们在脔割她！但她不想要！这具躯壳她能控制的部分更少了。机器可以代替她的心脏跳动，可它不能让她再睁开眼睛，尽管她是清醒的。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把她困在这个朽坏的身体里？谁能救救她？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她听到他摘掉了面屏，她听到他摘了手套。

她感觉到他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额，摸了好久。

他很小声地对她说：“我答应你。”

他亲了亲她的额：“因为我爱你。”

有凉凉的水滴，落在她的脸上。

长夜过后，朝露凝结。

她松了口气，她很高兴，他好疼她！

她也好担心他……大灾大难的余生怎么过？

可她帮不上他了。她的时候到了。她只能向他道别。

BOSS，晚安。

院长其实不太同意润玉签这个放弃治疗的字。他不是她法律上的丈夫！这件事理论上要等她父母来做，否则润玉会承担法律责任，会被她家属追究！但是他们现在都联络不上太巳。疫情期间，什么都是乱套的。要不然就再等等？

于是，又等了一天。病人的状况更加恶化了，她右腿右手也开始变色发黑，左边更加恶化腐败。这都不算什么，虽然她睁不开眼，说不出话，但是她应该沉浸在巨大的痛苦里，她的表情是痉挛抽搐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抖。

申赫表示：“她毕竟年轻，底子不错，这台机器虽然没法子救她，但还可以维持她好几天。也许……是很痛苦的好几天……”

润玉拿起笔，签了那份文件。

他对所有人说：“我愿意承担，我是她丈夫。”

在邝露确诊的第七天傍晚，申赫医生郑重接受家属的委托，关闭了深度昏迷病人的生命维持系统。

天边的彩云……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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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并不是事情的结束，仙女回到天上去了。

以及……后面几乎每一章都有仙女的戏份儿。

其实从故事的开头起，几乎每一章都在暗示，邝露会死，对她的所有形容几乎都是直指死亡的，这个充满性爱的故事里充满了死亡的隐喻。女主觉得自己即将受孕的那一章，写的是成住空坏。他帮她完成了成住，就剩下空坏了。

从琥珀、长恨歌、李尔王里的考狄利娅、润玉在邝露身上用牛奶写的字那个也是汉武帝悼亡李夫人的诗，她是他的羊--献祭用的羊。就贝儿公主没死，但是到她离开的时候，我就说贝儿公主的故事结束了。

甚至他们的最后一次H我写的是一个鬼戏。

就别提那个塔罗牌了。

润玉是国王，代表孤独和高贵的精神。

邝露代表牺牲、风险、死亡和重生。

酱紫。

他们会在天上HE的。很愉快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