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

西历1932年2月6日这天，正是农历大年三十。吴公馆里有暖气，洋房内温暖适宜，吴老狗早早起床换上一套崭新的红色绸缎长袍，撑着手杖一瘸一拐下楼。

　　家中人少，就只用伺候一个吴老狗，所以李妈和仆人没多少事做，就天天打扫除尘，李妈则是亲手打理后院的花草。吴公馆里外总是洁净又光鲜，花园里的植物，败了就换成天冷能活的，即便到了冬天，花园里也是一派生机盎然。吴公馆外春联贴好了，家中会客厅茶几上摆着新鲜的瓜果零嘴，等之后来了客人吃。

　　李管家拿来糯米糊与门神贴画，恭敬的交到吴老狗手中，在李管家李妈的热烈的目光中，他亲手把门神贴画黏贴在公馆洋楼的黑色大门上，年年如此。

　　吴老狗不信鬼神也不信上帝，干他们这行的有几个人信？他上初等小学时上的是洋人办的教会学校，跟着糊里糊涂的信了一段时间上帝，每天吃饭前都要祷告了才能动筷子。

　　等他下了地拼死拼活摸出来的东西换了钱，他发觉能吃上饭能把吴公馆维持成昔日模样，全是靠自己的命，才不是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主赐予的。

　　长沙城九门这些人暗地里都是吃着死人饭，明面上都有正经或不太正经的产业和正当的身份。大家都是踩着别人的鲜血尸骨活下来的，还都活的好好的。所以这世上哪来的鬼？哪来的神？哪来的上帝？

　　伸出手掌仔细压平了门神贴画翘起来的边角，李妈赶紧上来扶着他，他是李妈从小带大的，二人十分亲昵。他一手撑着手杖，抽出手来改为搂着李妈的肩：“我给你和老李都封了个大红包，我平时不常在家，你们也吃点儿好的，不要把钱光攒着。等你和老李年纪大了，我就把你们供起来好好养着！”

　　李妈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与李管家是两口子，二人没生得出孩子，便把吴老狗当作自己儿子疼。她是吴老狗那大小姐母亲家的家奴，自从吴太太与吴先生去世后，她与李管家二人更是全身心都放在了吴老狗身上。

　　李妈佯怒道：“我不攒着怎么行？你大手大脚的不知道节省，现在手底下那么多人靠你养着，把钱花完了该怎么过？别人我不管，我就管你！以后我们老了也不用你管我们，我们回老家去！只要你好好的就成！”

　　吴老狗笑嘻嘻的坐到餐厅座椅上，李妈拿了几只还没捏合的饺子递给他，让他往里塞进小块的干净碎银和枣，再由吴老狗把那饺子皮的豁口捏实，算作是他包的饺子。过年要一家人一起包饺子，这是北平的习俗，李妈来了长沙这么多年，时不时下厨做几道北方菜，每年过年更是要按照北平的习俗做上一桌北平传统年夜饭。

　　吴老狗内心却是不愿在长沙还过着北平的生活，这些东西总是在提醒他是从哪里来的，又发生过什么事。当年父母的惨死，对他打击极大，记忆中极有个性的摩登洋派母亲，斯文和善的父亲总是令年少的他怀念不止。在之后的日子里父母的面目渐渐模糊，而这件事却成了他心底的枷锁。

　　北方王侯将相大墓极多，要是能挖上一个，够他手底下的人吃上半年了，但他却只紧着南边这些刁钻古怪的斗下，从不往北去。面对霍仙姑他是懦夫；面对父母惨死遭人暗杀，他依旧是无能为力。他想，什么时候才能去亲手解开这道枷锁呢？还是一辈子就这样了？

　　李妈包完饺子拿到外面冻上，这是明日初一才能吃的。吃过一顿简单的午饭后，家中众人忙活着晚上的大餐，只有吴老狗是无所事事的闲人，他杵着手杖去院中的狗舍里逗了会儿狗，然后上楼回房准备睡觉，脱了长袍坐在床边双脚蹭着后跟把脚上的鞋蹬掉，扯过被子就躺下，睡了不到一小时，外面就有放鞭炮的声音，硬是把他给吵醒了。

　　咕咕哝哝的骂了几句，便烦躁的坐起身靠在床头，一拍床边的电铃。

　　吴公馆是座大洋楼，便在二楼几间房都安装了电铃连通着一楼，房间里头是没有声音的，一楼才会响起来。果然没几分钟，薛恒上来了。

　　“去给我拿几本外国杂志。”

　　外国杂志送上来后吴老狗翻阅其中的黑白插图看，正逢乱世，他这么多年除了去山沟沟里下斗就是在长沙待着，没正经出去游玩过，便十分爱看外国杂志上的照片，幻想一下也是好的。

　　晚上吃过了年夜饭，就到了发红包的时候，吴老狗给每个人都包了红包，家中的几个下人都是无依无靠的人，待在吴公馆多年了。

　　家中没有正经长辈，故而发红包的环节十分简单快速。接着就是守岁，这些事情一直是李管家李妈操持的，辞旧迎新图吉利，也为吴老狗的新一年更好。

　　加上吴老狗，一共九个人支了两张桌子开始打起麻将来，多出一个人轮换着上桌。他叼着烟卷告诉大家：“赢了钱你们自己揣着，输了算我的。”

　　到了午夜薛恒用竹竿挑着鞭炮给吴老狗点燃，他眼睛看向天空中不远处外国使馆燃放的绚丽烟花，耳朵里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吴老狗看了身旁的笑着的众人一眼，转过头继续看着天空，不禁也微笑了。

　　鞭炮放完后吴老狗先回房睡去了，明日要去张大佛爷家拜年并待上一天，得早点起。

　　翌日一早，吃上一碗饺子，并成功吃到了自己塞银子的饺子，李管家李妈乐呵不止，并去家中他们布置的佛堂上供拜佛去了。吴老狗则是带着薛恒，与王五、老杨、老谢等几个手下的大管事汇合一起，拖了一车的拜年礼品前往张公馆，除了已去往北平的霍仙姑未能亲自到场只派人来送了拜年礼，其余几位当家都带着得力手下纷纷而至。

　　“祝愿各位新的一年盆满钵满。这杯我先干了！”张启山站在桌前上首位置对众人说道。

　　听了这简单直接的祝福，吴老狗偷偷笑了，心道张大佛爷也不能免俗，不过在座的都是俗人，不说这个能说什么呢？

　　吃喝了一会儿众人便开始随意起来了，都是粗人，嘴里没几句入流的话，吴老狗却是管住了嘴，他只在花街柳巷说荤话，在外边儿还是十分有分寸的，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杵着手杖瘸着腿端着酒杯过去敬张启山，吴老狗既不谄媚也不乱拍马屁，只是真心实意送上祝福：“佛爷，祝您新的一年一帆风顺，身体健康！”

　　等张启山喝了酒，吴老狗又俯着身子在他耳边耳语：“我准备了个小礼物给您，等会儿您到客房来找我，就是上次我受伤住的那间。”

　　张启山送了一辆豪华汽车给他，他认为这礼太重，虽然自己生命无价，但出于礼貌也想着回个礼，上次他去霍仙姑订婚宴戴的宝石领针和袖扣被许多人夸赞过。他便又去洋行订了一套钻石的，价格自然是比不上汽车的，但也十分昂贵。他想着张大佛爷那么多套西服，送套配饰也挺合适。

　　张启山喝过了几轮，却仍然步伐矫健，众人打麻将的打麻将，打桌球的打桌球，拼酒的拼酒。他来到了客房，一进门就见吴老狗两只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捂着脸一动不动。他弯下腰轻轻拍了拍他：“老五，是不是不舒服？”

　　尚存一丝理智的抬起头，吴老狗摇了摇头，又揉了揉滚烫发麻的脸，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一个扁扁的暗红丝绒首饰盒递给张启山。

　　张启山眉毛一挑，伸手接过盒子打开，盒内的黑色丝绒衬布上是一对钻石的白金领针和一对钻石袖口，在明亮的室内闪闪发着光。

　　他转身坐在吴老狗身边，把首饰盒伸到吴老狗面前：“怎么想着送这个给我？”

　　吴老狗看也不看，晕头转向的往后一靠，头枕在沙发上扭过头，平时清亮的嗓音此刻有些暗哑，他言简意赅道：“好看，适合你。”

　　张启山扣上盒子收进西服内袋中，架着一条长腿，侧身往沙发角落一靠，手肘搭在沙发扶手上正想跟他闲聊几句，就见吴老狗满脸通红，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双眼明亮而湿润。

　　他想，吴老狗这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比钻石还要耀眼夺目。张启山伸过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是不是醉了？”

　　拍了没几下，吴老狗忽然眉毛一拧，显出一副稚嫩的凶相。随即扭过头朝天仰着，张启山又喊了他几声，只见他睁着眼睛皱着眉头毫无反应，是一副喝醉了的样子，便拽过他一条手臂架在自己脖子上，想扶他去床上休息。

　　扯着人刚站起身，吴老狗仿佛刚煮开的面条似腿只往下跪，张启山连忙移到他面前双手叉着他的腋下把人扶起来站稳。吴老狗站不住，身子又往后面一仰，张启山随着他的重量往前扑去，好在后面是软和的沙发，张启山双手撑着沙发靠背，单膝跪在吴老狗双腿之间静静俯视他。

　　轻手轻脚的把吴老狗搬到了一边，走到房门前反锁了门，接着自己半靠在沙发扶手上躺着，把吴老狗扯过来趴在自己身上，然后他无声的一笑，闭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