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儿是十五上元节那日醒来的，醒来时她睡在云锦丝缎的雪白被褥里，怀里好端端地抱着小龙玩偶，身后有人暖暖地搂着她，这一觉睡得，甚安稳。
一床三个，倒两个有尾巴，很像一家三口。
露儿没有回头，她闻到了淡淡龙涎香味，于是越发不想动。
她知：那不过是个梦。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如此美梦，千年难得，还是不要醒吧。
刚想再睡回去，却听身后有个笑笑的清朗声音：“你醒了，我见了，不许赖。”
露儿倏地回头，身后那人单手支颐，双目微闭，似在养神。
仿佛知道露儿在看自己，润玉倏地睁开了眼吓唬她：“你再不起来，我就带了小龙人偶去逛上元节。把你扔在家里陪猴子！”
笼中白猴儿“吱吱”乱叫，似乎在鸣不平。
“大哥哥！”露儿欢呼一声，翻身而起，亲了亲那人的脸颊。
那人脸色润红，笑眯眯地邀功：“我治好了你的病，辣手摧了你身上的花儿。可算毫不怜香惜玉，坏了本座一辈子的清誉，你可如何谢我？”
露儿一呆，她这次起身，体力充沛，不晕无痛，仿佛好久没有如此舒服了。她微微转身，不看也知，背后那人在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露儿微微红了脸，解开了衣裳自己看。她转身是为了害羞，并不是避他，她知他早看全了，想着就更面红耳赤。
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盛开的花朵，果然悉数不见了！自己美妙的体魄，在初生暖阳下如膏似腴，丰美可爱。这样好的一身皮相，恍惚久到自己都不曾见过。
当真恍若隔世！
正在发愣的当儿，有十根修长的手指已从后腰围了过来，那人把下巴支在她肩头，懒洋洋地帮她系内裳丝绦。
露儿仰头，润玉啧啧：“去了十来日，居然没有披发左衽，穿反了绣鞋，实在难得。我家仙子真是长大了。没给娘丢脸。”
露儿又笑又恼，反手打掉了润玉的手指头：“我自己穿！”
润玉一呆，笑道：“我的露儿果然是长大了。”
露儿垂头，噘嘴喃喃：“免得你又把我打扮成个磨合罗儿，镶金嵌玉，扭头就送了别人。”
润玉顿了顿，低头帮她穿好了鞋，幽幽地说：“他日露儿成婚，本座给你陪嫁一百个仙侍，轮班服侍你着衣穿鞋，好不好？”说完，他站了起来，笑笑地看着露儿：“怎样？去不去玩儿？”
露儿抬头，见润玉今日打扮得异常俊朗：戴赤金宝冠，着朱红锦袍，腰系赤金宝带，外面披了一件月白色蟠龙团氅。露儿仿佛一辈子都没见过他穿红，今日这等鲜艳打扮，映得此君，肤越白、唇越丹、眉越清、眼越秀。润玉身量高挑，站在那里美得宝光流动。他今天气色甚好，尤其双唇，朱红水润，仿佛闺中好女刚刚涂了胭脂一般。
润玉看露儿盯着自己瞧，笑容可掬：“上元么，总要穿得像个过节。不可给上元仙子丢了脸。”说着他小声催促：“本座把你送人时那身行头，仙子可还没当了买松子糖吧？穿起来让我瞧瞧，今儿把你领出去，遇到合适的人，也好再送一回。”
露儿一笑而去。着衣之时，她忽而若有所悟，自己这身八宝玉冠、嫣红罗衣、月白披风，却好和他凑了一对儿。她心头一喜，脸先红了三分，只觉平生畅快，无过今日。
那一日，润玉携了露儿的手，慢慢走在长留街上。他虽没来过长留，可仿佛永远不会迷路，兜兜转转，走街串巷，茶馆酒肆，凡是露儿去过之处，他好像隐约都认识。他也带她品茶、也带她吃酒、也带她看戏，就连那个耍猴儿的摊子，他都陪着她瞧了好久，直看到那猴儿翻了九九八十一个筋斗，还给她作了个揖，才算作罢。
露儿笑得好生开心，润玉看着露儿，笑得也很开心。他送了那猴儿一只桃儿，也送了露儿一只桃儿，回过头对她说：“桃林里已经有桃子。个个香甜，回头我带你去摘，咱们一起吃，吃饱了还要拿回去一些到天庭，留着以后慢慢吃，才能吃好久。”
露儿喜得不住点头，把玉冠都点歪了。
润玉笑着帮她戴好，大概是她的样子太过滑稽，他忍俊不禁，一双手都笑得微微抖了起来，恁小玉冠，他足正了两次才弄好。不过正冠也要顽皮，润玉冰凉的手指搓过露儿温润的耳垂，诚心要她痒。无奈此刻的露儿已非吴下阿蒙，她倏地出手反手握了润玉的手，润玉一呆，两人僵持不过一瞬，露儿轻轻踮起脚，亲了亲他的嘴唇，在他耳边悄悄说：“大哥哥……露儿好想你……”说完这句，露儿双颊绯红，润玉却一下子愣住了。
略微尴尬，露儿讪讪地倒退一步，自我解嘲：“是了，这不是见天帝的礼节。”
润玉笑容微涩，他慢慢地环住了露儿，依样吻了吻露儿的嘴唇，声音很低：“这……亦是见天帝的礼节……”
那一刻露儿垂头，飞红了两颊；润玉仰面，却飞红了眼角。
长留的上元夜，也是花市灯如昼。街上摩肩接踵，锦绣衣裳，各色行人，各种叫卖，空气中弥漫了糖果点心的香甜味道，让人眼花缭乱，那个长留的上元天气极暖，不，是人间的烟火，极暖。
更有颛顼迎亲的队伍迤逦而来，彩灯对对、旌旗锦扇、銮驾凤舆，仿佛天上的银河坠落长留。焰火升空时候，真如东风夜放花千树。
露儿从没见过这样热络的场景，从没见过这样绚烂的焰火，不由仰面呆住了，痴痴地从头看到尾，眼睛都舍不得眨一眨。她从没想过凡夫俗子为什么要炮制这瑰丽的玩意儿？那么美那么美，却是转瞬即逝。听说这焰火，是硝石炮制，硝石存于山中土中，静默万年，无人知晓，终于有朝一日，一飞冲天，光华炸裂，万众瞩目，这样美好，却转眼就没了，岂非一件极大可哀之事？为何世人却偏要最吉庆的时候燃放于它？
露儿看着天光，痴痴地想：硝石……定然好也恨吧？为何它这一生，只得这须臾美满？
等她再回头时，却见再找不到润玉了。
露儿顿时慌张，她左顾右盼，都没有他！莫名心慌，露儿将心一横，索性升高飞起登高一望，惹得过往行人纷纷喝彩，他们只当她是个杂耍女子。管他的！那她即是个杂耍女子！
为了他，她早无所谓了！为了他，她仙都诛过！
左看没有！右看没有！前后没有！世间没有！
这个人就这样消失在茫茫人海当中，便好似她身上的花，从不曾开过！
而他……也压根没有来过！！！
露儿降到地下，东张西望到脖子都酸了，人潮熙熙，人潮攘攘，千万张面孔，千万个心肠，却个个都不是他，个个都不是他！也不知道找了多久，喊了多久，找得腿都酸了，喊得声都哑了，还是不见那人的行踪。
露儿突然明白了什么，顿时心底升出无限绝望凄凉，她慢慢地蹲下身子，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正在哭得好伤心好伤心的时候，有位婆婆拍了拍她的肩，道：“小娘子莫哭，你瞧，那个朝你招手的是你相公不是？你二人只看穿着就是一家子。莫哭了，不过是人多挤散了罢。”
露儿猛然抬头！
漫天焰火，星散零落，火树银花的金屑纷纷坠地之时，润玉正站在街对面含笑瞧着她，手里还摇着一串糖葫芦。
露儿脚不沾地似地飞扑到润玉怀里，紧紧将人搂住，又嗔又怒又喜欢，她带着哭腔埋怨：“你去了哪里啊？你去了哪里？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说着边哭边笑边将眼泪悉数抹到他的袍子上。
润玉僵了僵，终于反手也紧紧地搂住了露儿，他在她耳边悄悄说：“傻姑娘，我去给你买了糖葫芦了啊……”
露儿倏地蹙眉，将头埋到润玉怀里，孩子气地拼命摇：“我不！我不要糖葫芦！我要你！我只要你！”
润玉怔了半晌，终于“噗嗤”一笑，说了一句最不相干的闲话：“我竟不知道，这里的糖葫芦是海棠做的！露儿吃吃看，我只记曾得见你吃过山楂的。”说着他略做解释：“那边人多，甚挤，他们在偷看颛顼的新娘子。我也瞧了一眼，所以回来晚了。仙子别哭了。都是我不好。”
露儿吸了吸鼻子还是不依：“定是看了美人，迷在当地。也不怕我担心。大哥哥如此贪花好色！不是好人！”
润玉煞有介事地想了想，笑道：“我看啊，那新娘子比你五分也不如。多亏我没有带你过去，要不然颛顼瞧见了你，多半要悔婚！”说着他咬一口糖葫芦，随手将剩下的塞到露儿手里：“露儿，好甜。”
露儿歪头不悦：“哪里有这样送人糖葫芦的？我偏要吃你口中的那一颗。”说着跳起来就抢。润玉有心逗她，白龙含珠似地左躲右闪，一边躲一边笑，露儿一边追一边笑。
两人打打闹闹跑出好远，看看左右无人，润玉倏地停住身子，用自己飘逸广袖将露儿的头脸完全遮住，垂下头，慢慢地将那颗海棠哺喂给她。
露儿微笑仰面，清风过境似地用舌头一卷，轻轻巧巧地将那颗硕大的冰糖海棠含住。润玉却不肯这么轻易割爱，他搂捧着露儿的脸深深吻下。
润玉那天吻得好深，深得两人久久都呼吸不得，深得露儿错觉嘴里都略带了血气，深得让她觉得……他二人的性命仿佛都经这个吻交换了一回……
好一会儿，他终于用舌头完完满满地把那颗沾满了糖的海棠送推她嘴里。
笑一笑，润玉擦了擦露儿的唇：“我愿我的露儿日后都要甜甜的。不管大哥哥在不在。”
露儿却始终记得，上元灯下，他送她的那颗海棠，又大又圆红又可爱，以至于应龙口中失了这颗骊珠，双唇都失色不少。
露儿还待细看，润玉却将她身子生生扭了个过儿，对着花街指点：“这娶亲的仪仗，你可喜欢？”
露儿点头：“自然喜欢！如此繁华热闹，轰轰烈烈地嫁给良人，女孩儿家谁不喜欢？”
润玉自后面将头埋在她肩膀，蹭了好久，深吸了口一气，说：“他日，露儿成亲，大哥哥送你套更好的。要三百盏华灯，要一直点到天边儿去……”
露儿含着糖葫芦欣喜点头；“好啊好啊！我要我要！”
润玉一刮她鼻头儿：“好不知羞！”
露儿脸上一红，却就此耍赖似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再也不要放开。
那日也不知究竟逛了多久，露儿只记得自己走得累极了也不愿回去。
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灯都熄了，一直走到人都散了，一直走到天边雷电隐隐，一直走到露儿终于走不动了。
润玉将露儿背起，一步步走回了留仙馆。
这一路上，他絮絮地嘱咐了她许多许多，可是她太倦了，他说了些什么，她却都忘了。
瞌睡点点中，远处有，霹雳闪电，雷声滚滚，但她丝毫不怕。
有他在身边，她什么都不怕。
是谁在一声声地咳？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咳出心头的血来！
露儿梦中受惊，想要睁眼，却不知被谁点了后脑，就又昏昏睡去了。
而那天边璀璨焰火，终于炸出华美余波，星星点点，缓缓堕落，没入永夜。
永夜无梦。
他再不入梦。
亦或，他就是……她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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