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更漏子

——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

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霜降这日，正好是江萍与林见星约好的“一月之后”，这几日他在这里停留得一次比一次久，江萍自日中起便撑着下巴颏儿在窗边看，不知道他这一个月的来往，是真的上心，还是只为与她赌气。

日头快要落下去的时候，瓦舍里已经热闹非凡，林见星平日里总是早早地来，天擦黑前就走，看这情形，大概不会来了。

果然是娇生惯养的贵公子，受不得气，这是与她赌气证明罢了，如今约期已到，自然不必再前来践约。

深秋的西域，天气早早转凉，远山上已经有了暗色。像浓墨泼在了金案上，瘦硬、突兀。

此刻晚霞漫天，堂下红男绿女在烛火的照映下模糊不明，薄雾笼罩着这座满载了千百年爱恨倾轧的古城，将这里的芸芸众生都封在了它的黄土风沙中。

江萍转眼便把林见星抛在了脑后，没了龙太子，总还有浅水虾，到了她这个地步，面子可以不要，尊严可以不要，只要钱到位，什么人都一样。

只要不是西夏人。

潘显荣年纪大了，不是每回来都有精神与她纠缠，也许还有那么点真把她当妻妾娘姨的意思，也不爱胡闹风流，总归不似那些无赖那般，有时候就只是坐坐便走了。

江萍看他是哪哪都顺眼，这不今天晚上又给她送了个玛瑙项圈，要不是她良心未泯给他儿子留点，只怕这趟走货的收成大半都得到她手里来。

打发走了潘显荣，已是月上中天，天边只稀稀拉拉挂着几颗寒星，已经被冻得光芒微弱——天上的星星都看不到了，大漠荒原，冷月边关，又如何见星呢？

林见星成了她生命里有一个如同传奇的过客，汹涌而来，杳杳而去。他来了，瓦舍里不过添了份小心；他走了，欢场的歌舞照样升平。

江萍依旧过着麻木而糜烂的日子，迎来送往，招摇忸怩。今天潘显荣给她递来了两对明月珰；明天任老六给她打了副金镯子；再不然就是倚在门口听堂下人说书似的叽叽喳喳，什么官家的红颜知己也是才女啦，什么咱们西域边关又打仗啦，什么夜观天象有文曲星下凡啦……真真假假，各有说辞，倒也热闹得很。

半月后的一天，已经立了冬，天气冷得很了，她再怎么忍耐武装也没法再穿着纱衣薄衫，只得老老实实换上了棉布衣，领口也往上提了提。

这个季节已不再有什么桂花荷花，窗前的妆台上，细齿梳篦，铜镜胭脂，在江萍的手上不停地转换。明暗不定的光影里，她的面容竟重现多年前的秀逸灵致，与年少的曾经渐渐重合。

“卿卿。”

她猛地回头，依然是空空荡荡的屋子，旖旖旎旎的陈设，什么都没有改变，却是什么都面目全非。

邹老娘推开房门扯她出去见客，她心里烦燥地很，胡乱敷衍了并不打算搭理她。

片刻后，房门“砰”地一声被推开，她把那细齿蓖往桌上一拍，掐着腰就要破口大骂。

一股浅金色的风扑面而来，裹挟了冬日的凛凛寒气，将她撞了个满怀。

林见星“江萍！我回来了！”

林见星一把将她揽过去，抱着她雀跃道，

林见星“江萍，江萍！我们打了胜仗！你高不高兴？”

她把他推开，霎时明白了来龙去脉。 原来他这些日子不是出了气便远走了，那群无赖嘴里还算有几句真话——敦煌边境又有了争端，归德将军加封云麾将军，领重骑军前去御敌拓疆。 林见星脸上的欣喜犹在，他身上还带着仆仆的风尘和车马劳顿的疲倦，定是刚卸了甲胄便来见她了。 他俊朗出尘的面容在窗前日光的映照下，有着虚弱的苍白。想是许久未眠，他的眼不再带有悲悯和睥睨，而是布满暗红的血丝，如交错纵横的网，就这么把她吸了进去。 她的心里像是有一滴融化的雪水从屋檐落下，滴在了死去多年的无波的深潭中，冰冷刺骨，却带着消融的春意，荡开了一圈圈隐秘的涟漪。 说不感动是假的，不过也就到感动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