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台柳

林见星“那我便告辞了，你多保重，明日再来看你。”

他转身替她关上房门。

江萍“一个月，一个月后你若还能这样讲，我便不再劝你。”

江萍的声音悠悠在他耳畔荡起，有如仙乐缭绕，听得他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她在门口望着他略见愉悦的背影，忍不住温温柔柔地笑起来。

不管你今后来与不来，我会记得你，以后也会跟那些新来的小娘姨吹擂一番，曾经有你这样一个昏了头的小官人，不顾名声、不顾前程地寻过我。

可林见星并未遂了她的意，像是要向她证明什么似的，得空便来找她，有时候隔天来一趟，有时候竟是日日前往，也真是难为他了。

邹老娘拍着手，急得原地打转，差点没对她破口大骂，你管他长不长久呢，趁着热乎劲儿赶紧多捞些银子才是正经。

也难怪她，红萼栽了跟头，翠缕一个人哪里抗得起这块牌子，底下的这些莺莺燕燕都还嫩得很，多少年没见过这么诚心的客人了，还不牢牢抓住？

开玩笑，那可是指挥使的公子，漆河坊都得供起来的大佛呢，屈尊降贵下凡到她这小瓦舍里来，江萍那个没长眼的居然还往外赶，十成十的糊涂！

林见星并不好伺候，每每来了也只是找个地方坐下，一个人望着江萍的房门，也不喝酒，也不许人近他的身。莫说楼里没有姑娘敢去招惹他，有一回任六爷与同桌的客人喝多了酒，走路打了摆子，一个不留神撞到了他的桌角，顺带将酒水洒在他袖子上，啧啧啧，当时脸就寒了，跟覆了层霜似的，虽说一句话也没怪罪，可任老六就是膝盖一软，竟跪了下来，闹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他不来，江萍得做生意，他来，生意还是得照做，没的为了一个看不到头的人，连饭都不吃了。

但瓦舍里的人，多半是不愿意江萍做生意的，连邹老娘都劝她，

邹老娘“好姑娘，你可歇着吧，那林官人见你整日抛头露面的，还不把我给宰了？”

江萍“没有的事，妈妈，他半个字都不愿多讲的，哪里就能要了你的命来？”

邹老娘“他是不多讲话，那周身的冰碴子把我这场子都冻得冷三分呢，要是开口了训斥我们还得了！你只当是行行好，他也来了快一个月了，不能总叫人来往空空罢！”

多事。

但她还是听了邹老娘的话，同潘显荣敷衍几句就把房门一关，谁也不见。

不是顾及他，也不是可怜邹老娘，是她自己生了毛病，看不得他的眼睛。他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轻飘飘地向她投过一瞥，她就难受地像是亏欠了他似的。真是见了鬼，若说亏欠，也只可能对不起昊辰，哪里轮的上他了？

昊辰。她嘴边念出这个名字，竟觉得有些生疏久远，十多年过去了，除了她还有谁会记得他、提起他？还有谁会知道他在这里浴血奋战过，是为了保护莫高窟里的宝物而死？没有了，再没有了。

上一次，还是偶尔来喝酒的曹郎官，不知什么地方伺候得不好，抑或从来就看不起她——瓦舍那么多卖笑的，他只瞧不起她一个人，谁叫她是重骑军遗孀呢？跑到这种地方来，真是自甘下贱。

她还记得他说，你在这里卖笑，你亡夫知道吗？

她才不搭理他，这种头皮还发青的小骑兵，口舌轻佻，即使不认识昊辰，也个个的都想为难她，她以前还会难受一番，后来一概翻个白眼，随口啐上几句便罢。

重骑营里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当年归德将军带进大漠的旧部已经所剩无几，贺辰的名字，随着敦煌漫天的黄沙一起纷纷扬扬，散了，远了。

林见星她不想见，不为别的，只他是归德将军的公子这一条，就把他在她这儿划去了——哪天不走运，和老将军打了照面可怎么着？就算见不到他，还有当年的于都尉、中郎将，她用什么脸面、什么身份见他们呢？

一个人最好，那就不会丢昊辰的人，辱没他的名声，让他死后都不得安生。

柏麟坐在堂下，依旧望着江萍屋子的方向。烛火把她的影子贴在窗上，佝偻，孤寂，好像她的脊背再也无法挺直，头颅也再无法抬起。

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卿卿真的已经年华不在，像个垂垂老矣的迟暮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