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仇.花蔓舐血

此言既出，通灵阵里又是一片寂静。

那太子看起来温温静静，却是个真热心肠，以身犯险毫不含糊，不顾旁边花城黑如锅底的脸色，魂说移就移。

贺谣觉得挺好，好歹让花城不再像只没脑子的孔雀一样胡乱开屏。

他的脸上现出风师咋咋呼呼的神情，看着像是年轻了好几百岁——师青玄就是这样，不论过了多少年，依旧存着十六岁时那副少年心性。神官想高升，锻神炼体，多少要磋磨，他却轻轻松松飞了，又嘻嘻哈哈地过了这么多年。

或许正因如此，才格外让人生恨。

回望当年，谁不是个孩子。可白云苍狗，所有人的肩膀都钉上了卸不去的担子，如今再看那张脸，只写满了自己回不去的曾经。

那些悄悄瞥一眼就痛恸难当的曾经。

通灵阵里师青玄和太子的声音一来一往，贺谣盯着天上一颗格外亮的星星走神。

白话真仙已被吞噬，只留着一身躯壳，和肌肉记忆似的吓人本领。要它扮演这个引路人的角色，本不需要贺玄分神，但它不知同谢怜说了什么，唬得永远满脸写着靠谱的他也乱了，气得花城直想锤人，亏得他们有两个人才把他按住，贺玄只能分出一缕神思灌进那副空荡荡的皮囊，控制一下真仙那张刁蛮的嘴。

待几人换回来，贺玄便暗暗指使白话真仙去抽他的法力。贺谣也抽了一缕神混入其间，这般好戏她可不能错过。

寒露时分，夜已很凉。她步履匆匆地走在路上，左眼光景却已然切到了倾酒台。

此刻，他还在通灵阵里同其他人插诨打科，不到下手的时间。于是白话真仙轻飘飘地立在树梢上，站了一会儿。

林木掩映间，亭台楼阁的尖角在阴影中闪现，风划过树梢，已经没有了知了的叫声。

“倾酒台”三个字被乌墨遒劲地书在木质牌匾上，此处陈设没有多贵气，但处处透着典雅。

不远处横七竖八的草木多少煞风景，无端给这地界添了几分萧瑟。夜里无人，倾酒台的窗户大多是黑的，唯一透光的门扉定是师青玄的位置。师青玄怕黑，事实上这位师家小少爷没什么不怕的，却极其热衷于吓人。

不论是路上的贺谣和贺玄，还是白话真仙里的贺谣和贺玄，都没有说话。他们在寂静中各怀心事，久久凝望着那座楼。

她在想，姐姐在山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他是不是在这里饮酒寻欢，嬉笑作乐呢？

或许，他还会像今天一样，满怀怅惘地讲起那个关于山茶的故事，那些听众也会安慰他莫要介怀，他是正义的，他没有错……

至于真相如何，怎么会比风头正盛的风师大人的心情重要呢？

通灵阵已经安静很久了。

它无声无息地跃向那亮着灯的小楼。

这一团阴影落在窗前，师青玄立刻就注意到了。贺谣看到他门后的身影一晃，随即看不见了脑袋。

显然吓得倒下去了。

它暗暗掐手，法场铺展，隔绝了这座小楼方圆半里外的通灵。

通用龙套（鬼）师青玄……

白话真仙的声音暗哑又带着回声，像一声压抑的叹息，尾音又不受控制地飘飘荡荡，夜里听着确实有些瘆人。

沉默不语不是他的风格，沉默片刻，师青玄壮着胆子开了口：

风师青玄不管你是个什么鬼东西我劝你放弃吧哈哈哈，我这屋子里可布着阵呢你就算折腾三天三夜也进不来哈哈哈哈哈哈……

通用龙套（鬼）我不用折腾。

它的声音阴恻恻的。

通用龙套（鬼）你会自己把门打开。

师青玄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更加尖锐的笑声：

风师青玄怎么可能你怕不是老糊涂了吧哈哈哈我又不傻哈哈哈哈哈哈……

通用龙套（鬼）师青玄。

它又向前迈了一步，语气加重。

通用龙套（鬼）你有没有想过，当年，我为什么放弃了你。

那阵狂笑混进了少许迟疑，变得干巴巴的。

沉默片刻，它没再出声。终是师青玄按耐不住，迟疑着开了口。

风师青玄……不是，因为我哥飞升了，我也进了上天庭吗？

它哼笑。

通用龙套（鬼）我若怕真你哥哥的运道，当初又何苦定下你？又何苦今日再来寻你？

通用龙套（鬼）师青玄。师青玄。

它轻轻叹息着。

通用龙套（鬼）你真以为，你有那飞升的命数么？

风师青玄……你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里满是愕然。

通用龙套（鬼）这么多年，我虽沾惹能人无数，却从未害过神官，偏偏盯上了你，你不觉得奇怪吗？你哥哥苦心搜罗我过往踪迹，却错漏无数……师青玄，你不觉得奇怪吗？

屋里彻底安静了。

片刻后，它再度开口，音调里不可抑制地带了点情绪。

通用龙套（鬼）师无渡，哼。呵呵，呵呵哈……他可真是个好哥哥……

师青玄再次开口了，这一次，声音里透着难捺的恐慌。

风师青玄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不……你肯定是想骗我，你胡说八道！

通用龙套（鬼）我骗你？你好好看看，是谁真的在骗你？

通用龙套（鬼）师青玄，你想清楚，要听吗？

师青玄再次沉默了。

它没再开口，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风师青玄好，我听。

它轻轻笑了。

通用龙套（鬼）师青玄。

通用龙套（鬼）你本就不配呆在这个位子上，还有你的哥哥。

师青玄两只手攥得很紧，呼吸急促。

通用龙套（鬼）我本就无意招惹神官……之所以找上你，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神。

通用龙套（鬼）当年，你师家的蒙蔽之法失效，你亲爱的哥哥为了救你，拼命飞升上界，然后……办了一件大事。

通用龙套（鬼）他换了你的命，用那天赋仙运的贺生，换了厄运缠身的你。

它说到这儿，刻意停了停，等着师青玄接受这句话。

风师青玄不……不可能……你骗我……你一定在骗我，我哥才不会……

它又笑了，向前一步。这一次，它的脸好像直接贴上了那层薄薄的窗纸，随着它的笑音轻轻颤动。那些漏气似的轻浮尾音陡然沉了下来，虽然语调依然维持着先前的玩味与游刃有余，可每个字都像是要狠狠扣在师青玄脸上一般，无端可怖。

通用龙套（鬼）贺生，他本名贺玄，与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声。

通用龙套（鬼）你的哥哥，用他的人脉费尽千辛万苦才找来这么一个替身，自此害得他屡试不第，家破人亡，惨死街头……而你，高枕无忧，享尽荣华，逢年中秋宴，还能闯进前十甲……师青玄，你可真是有个好哥哥啊。

师青玄已然瘫软在地上，目光呆滞，口中无声呢喃着“不……不……”

它的视线透过窗纸，定定望着那个失神的身影，欣赏了好一会儿。

随后，它又柔声开口。

通用龙套（鬼）你说……如果我把这件事通告仙京，会怎么样呢？

师青玄浑身一震，那个字突然就冲破了喉咙，他猛地起身：

风师青玄不！

风师青玄别……这位大仙……你找上的是我不是吗？我求你……别动我哥。

它的眼睛闪了一下。

通用龙套（鬼）那就出来。

通用龙套（鬼）领你的结局。

一秒。两秒。三秒。

门扉吱呀一声，开了。

当太子一行人赶到时，他们只看到了侧卧在倾酒台正中的师青玄。

他一身白色里衣，一手搭在身前，一手垫在耳下，伸出袖口的那节手腕上扎着一根光衣果的枝子，上头垂着一瓣红花，尖端盈盈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