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为尚四

长仪有十个弟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

　　他们敬她，爱她，称她为先生，拜她为师，长仪却从未让他们唤过一句师尊。

　　长仪没有提起，他们便也没有问过。

　　直到现在，长仪听到这一句比任何时候都要肃重、认真的“师尊”时，一直以来都拿的稳稳当当、甚至在某些时刻显得非常凉薄的手忍不住微微颤动着。

　　长仪有些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道不明的疼痛，它牵扯着跳动的心脏给予她全身的刺痛。

　　从肉身，直到灵魂。

　　她忽然就想起，那晚莲花开的正盛，她站在晦暗不明的树影下，对着善水叩首，善水似乎是微微启了唇，说的却是“自请下山，忘却前尘”。

　　那一天善水要赶她走，长仪苦苦恳求，最后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刚刚那一道招式里，因为多年前她曾在沧山与天下人一战，追风的剑身缺了一道口子，虽然后来补好了，但到底是比不得原来。

　　她总说自己发出的武绝里差了点什么，可其实那差的不是别的，而是一个最爱之人的生魂。

　　用最爱你的人的魂魄，来填补这一道小小的缺口。

　　长仪没有那样做。她毕竟不是凉薄如雪的人，这样的事情，她要双方愿意。

　　长仪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但她也无需知道了。

　　她垂下眼睫，恍惚间似乎是笑了一下。

　　真的，很讨厌你们这些擅作主张的人。

　　又不是非要如此，又不是失去了这些追风就用不了了。何必，何必呢？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枚小小的信号弹珠。弹珠晶莹，好似一块琉璃剔透，里面的透明液体里有一朵盈盈盛开的花浸泡在其中。

　　弹珠很好看，像是一枚发饰上的装饰品，莹莹光辉衬得她指尖白嫩如玉。

　　她将弹珠往坚硬的地砖上一抛，噗的一声，是水蒸气弄出的白雾散开，九越听到礼花绽放的声音在天空中响起。

　　她在求救。

　　注意到这一点的人们陷入了另一个沉思。

　　向谁求救？

　　又因何求救？

　　毕竟，她并不需要求救啊。

　　九越想到了一种可能，猛然抬头看着这个教导她近百年的先生，第一次觉得，熟悉的眉眼有点儿的陌生。

　　她还是那副模样，淡淡的，似乎百年里都不曾改变。

　　她依旧是那个叱咤风云，云淡风轻的先生，也是合欢宗唯一的主人。

　　却不再是，世人的顶梁柱。

　　“岳长仪，你妄为人师！”

　　蓦然地，从嗡嗡作响的吵骂声里迸出这么响亮的一句话来，一瞬间似乎连空气都静了下来。长仪扭头打量了那个人一眼，随手拂过衣袂，不紧不慢道：“哦？那请问阁下是谁？又有何资格来说我？”

　　“我是谁？”那人坐在尸山血海，怒极反笑，朝她啐道，“你不配知道！”

　　他说：“你等着，待他们来了，我看你这妖女往哪里逃！”

　　长仪倏地笑了。

　　她只笑了一下，便收起那份笑意，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明明只是一个表情，却诡谲多变，让人无法一言蔽之，只是心里很不舒服。

　　她唇角半弯，眉眼上挑，温声细语道：“妖女？”她似乎是在疑惑，然而下一秒，她就微微一笑，又像是在叹息，“谁说不是呢？”

　　长仪不再搭理他，而是偏头看向九越，她那曾经细心教导过的十个弟子。

　　她看了很久，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似乎染上了几分多愁善感，看起来像是盈盈秋水，然而并没有悔意。

　　长仪说：“真不该带你们来呢。一看到你们，我就有点心软了。”

　　她笑着，语气多了几分埋怨，却在转瞬间又冷喝道：“追风，生死渊！”

　　银光一闪，只听轰隆一响，嘎达一声，以长仪为分界线，土地一分为二，霎时将他们从中分开。

　　不知道到底有多深，有人尝试着踢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下去，然而过了很久，也没听到石头落地的声音。

　　这就像是一道深渊，隔开了九越他们和其他的人。

　　长仪收刃，笑吟吟地说道：“这样就好多了。既然大人的事情不归你们管，你们也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她声音温柔，不再是从前的冷若冰霜，却多了一份不真实。

　　残香哽咽着唤道：“先生……”

　　长仪大概知道她在难过着什么，却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多谈。

　　长仪听到了很多声音，谩骂的，羞辱的，劝阻的，诱惑的，曾经那些说过赞誉的唇齿，吐露出了前所未有的、不忍卒听的恶毒。

　　然而长仪并没有什么反应，毕竟他们算得上什么呢？连路人都算不上。又岂能够让她心痛。

　　当联合大军来临的时候，有人欢呼有人劝慰，长仪听着，却再一次的笑了。

　　虽然只是一瞬之间，如昙花一现，但还是能够看得出来，她很开心。

　　留下的人不多，来时上万，现今不过数十余罢了。

　　但援军却很多，乍一看竟是一望无际的黑沉沉的风尘。

　　长仪停下擦拭剑身的手，微微抬眸，随那布薄纱一起飘摇着的还有她似染上几分叹息的凉薄：“原安……”

　　原安立身负剑，英姿飒爽，像年少时一样笑道：“来了师姐！”

　　长仪甩袖像是唱戏一样落到属于自己的那一节奏点上，两人并立，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地上的人本只是有点不安，却在看清了他们的动作之后，瞪大了眼睛，在一瞬间恐惧达到了极点。他说：“……快跑！！！！！”

　　然而已经晚了，大地似乎被震的晃动了一下，街上的人顿时混乱不堪，有一人赶忙扶住那面墙，惊疑不定地看向发出如此动静的地方，口中喃喃道：“这是……朝来雪？”他脸上的血色尽褪，苍白的如同吸血鬼。此刻他已经有点魔怔的发狂，“朝来雪？不可能，这不可能！那个人，那个人不是已经死了吗？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对，她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会这招的也不只她一人不是吗？不是她，不是她……”

　　旁人只当他是在发疯，然而只有长仪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什么。她笑吟吟走到他面前，眉眼半笑，雪齿微露，如同明晃晃的凶光：“好久不见，冯先生近来可好？”

　　“啊！”

　　只是转身一眼，他竟是自己被自己吓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