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今天是雨天，淅淅沥沥的雨水无休止地从五千米的高空落下，毫不顾忌人们的意愿执拗地往城市灌输水分。

雨水拍打挡风玻璃，汇聚在一起成片叠压着流淌下来，副驾驶位置上斐衍不由自主展开幻想，连绵的水流像极了世界初始的洪水，把天地万物都淹没，而她和沈涧就如肩负着人类繁衍生息重大命运的一对异性，剥离掉繁复的爱意仅留下生育这个朴素而直白的词语。

此时沈涧脸面无表情目视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修长有力，减速、挂空挡车身停稳后，语气板直地说：“提前计划可以避免80％可能会出现的麻烦，从而提高效率和品质。”

沈涧像他手腕间的机械表，精准的把控住每一个路口红灯等候的间隙，用来和斐衍讲道理。她真的搞不明白仅仅是没留意带伞淋了点雨而已，就被沈涧延伸剖析出提前谋划的重要性，诸如此类道理若干，从她落座到短暂停留的第十六个路口——共计四十八分钟的时间，淡而无味的语调成为斐衍荒诞想象的旁白和配乐。

斐衍神情厌厌，眼睛很快地扫过沈涧的脸，食指纠缠着落在胸前的发梢，侧头把目光偏到玻璃车窗雨滴滑落蜿蜒曲折的痕迹上，车窗外的街景映照在凸起的水流里，拉扯出一片光怪陆离。

“淅淅”的雨声，“咯吱”的雨刮器声，音箱里情情爱爱不知名的歌声，连同身上淋雨后死皮懒脸紧紧贴覆着皮肤的微凉水气，在这个窄小密闭的昏暗空间里升腾酝酿，发酵出无形的窒息感。

斐衍缄默着深吸一口气，心里想要逃离的念头像死水潭里的气泡咕噜地往外冒，散发出长年累月腐朽的气息，她盯着沈涧颜色浅淡的唇，抢在他开口前忍不住讥讽道：“你怎么不去当老师？想必可以桃李满天下。”

沈涧弯了下嘴角，自动把她的反击定义为“幼稚”，食指轻轻敲击方向盘，在指示灯最后五秒的倒计时里阐述自己的观点，“老师这个职业不符合我未来的职业规划。”

“我都是为了你好。”沈涧踩下油门，总结性地说完最后一句，挑了挑眉尾，语气听起来宽容大度，像一块吸饱热水的毛巾，把斐衍整个人湿漉漉的包裹起来，又闷又热喘不过来气。

汽车均匀提速，平稳地向前驶去，街景快速地往后退，风雨迎面扑来，有种徒劳无力的恍惚感，不管是向前或是停留原地，还是逃不开这一方充盈雨水的潮湿空间。

车载音响歌单轮播切换，产生一个不长不短的空挡期，“沈涧。”斐衍再一次开口，声音暗哑，叫出他的名字后陷入组织语言的思索里。

“嗯？”沈涧握紧方向盘，没由来的感到些许不安，突兀的姓名附加短暂的沉默，像是结伴而行长途跋涉的旅人，充斥着离别的意味。

斐衍神经质般扣着手机后壳上的贴花，强迫自己放空不受干扰的去做一个决定，犹豫少时低声说：“我们还是分手吧。”没有难过也没有轻松，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平静，一直横亘在喉间不上不下阻碍呼吸的话被倾吐，她短促的交换了几口气息。

沈涧面上有丝错愕，飞速扭头看了眼斐衍，唇抿成薄薄一线，弹开转向灯把车停靠路边，赶忙抬手捉住她身侧的左手，沈涧好为人师、居高临下的表壳碎裂露出内层初为男友时的青涩，“为什么？不分手。”一向口灿莲花的他此刻像个笨拙的语言初学者，委委屈屈只吐出干巴巴的六个字，带着不解与固执。

斐衍没有看他，抬起右手本意想把他推开，不知为何手指碰触到他的手腕时没了力气，只是轻轻地握了上去，掌心柔软地碰触到他温热的皮肤，他们离得很近，又被各自的安全带束缚保持着距离。

沉默片刻，放空的她突然氤氲出一种情绪，斐衍缓慢地将沈涧的手拉了下来，然后松开了交碰的手指，长久、面无表情的注视着车玻璃外的蒙蒙雨雾，直到眼底的泪意和鼻间的酸楚随时间一点点退下去。

沈涧如坐针毡思索少时，用手背蹭了蹭下巴，放软语气，斟酌着疑惑问：“为什么突然说分手呢？刚刚不还好好的吗？”他解开安全带，上半身挨凑过来，微微蹙着眉，干净的眼神带着讨好，斐衍歪头想躲开他，沈涧的吻落在她的耳廓上，斐衍伸手抵着沈涧的胸口，不让他靠近。

斐衍可以想象到沈涧的表情，每当他做这种不擅长的事——取悦与安抚，总会露出一副与其年龄不相符的稚嫩和生涩。他接收到斐衍的抵触，退回座椅上，伸出手指勾住斐衍垂下的手，转变策略用食物去安抚，“我们定的餐厅去晚了人会很多，我们先去吃饭，还不好？”

斐衍没有答复，光是一句分手已经耗尽她积攒起来的全部力气，她把眼中最后一点水气眨走，扭身面向沈涧，眼神的焦距却没有落在他的脸上，透过眼前的年轻男人在看遥远的回忆画面。

车载音响播放到《Hat Trick》，慵懒的女声把“I just want to be loved”词与词之间唱得藕断丝连、灯红酒绿，这首歌是斐衍喜欢的，以前沈涧听是些曲高和寡的纯音乐，自从和斐衍交往后，就换成了这些靡靡之音。

斐衍鼻息间嗅到他凑过来时身上淡淡的白日之水，是她喜欢的香水，后调温暖甜软像一块刚刚剥离下来汁水饱满的椰子肉。沈涧嫌它太过女气，只在偶尔几个特殊的日子里会用，例如斐衍的生日或者是他们的交往纪念日。

这些从生活主干上延伸出去的旁枝末节，让她产生一种模糊的错觉，好像被沈涧给予了足够的安全感，一如玻璃罩里天鹅绒上的宝石戒指被妥善安放，被柔软包裹。

她张了张嘴又不知言语，垂下眼眸，心动是真实的，难过也是直白的，和沈涧在一起随时随地都可能变成辩论会，斐衍需要耗费过多的精力用于整理逻辑、组织语言，他是一位严苛的老师，而她好像是一位欠教导的笨小孩，被指责总会觉得难堪，沈涧的爱是童话故事里人们羡慕的水晶鞋，华彩耀人，只有她穿上才知道冰凉又硌脚。

何必呢，斐衍拢了下鬓发暗嘲，爱情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在被柴米油盐消磨得面目可憎之前，及时止损也许是更好的选择，“我想一个人安静一段时间。”她抛下词不达意的回复后，没再看沈涧一眼，打开车门，走进冰冷的雨幕里。

沈涧还未解析出斐衍话语中真正的含义，挽留的话语搁浅在唇齿上，见她快步走进地铁入口，没有回头，身影消失在涌动的人群中。沈涧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斐衍之于他，如同一台平稳运作的机器中的瑰色齿轮，如今齿轮脱离了原本的位置，整个人开始“咯吱咯吱”产生噪音，酸楚、气恼，更多混杂的情绪随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