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犹恐是梦中（1）

　　凡尘都说，人有七世轮回。若是有缘，七世情深；若是无缘，七世离散。

　　花谢花飞花满天。刃雪城的樱花本是千年不败，谁知一夜芳菲殆尽 。

　　自凡世与冯索别后，樱空释回到了霰雪时代的刃雪城。幻世的日子总是过得很慢，一天竟如凡世十年。他索性把自己封闭在刃雪城内，在这极缓慢的时光中，一待就是千年。

　　神说，神死后可转世为人。那么她呢，元神四散后有没有堕入六道，跌进轮回？

　　浴火鹰飞过刃雪城的上空，惨烈的嘶鸣像极了艳炟当年的哀求，看惯了单调的白，这点鲜亮的红吸引着樱空释的注意：一千年了，她还好吗？一千年了，她有没有把那个叫云飞、叫樱空释、叫罹天烬、叫马天赐的混小子，给忘了？

　　晓风拂面，细雨初晴，荷塘迷蒙，翠叶漫卷。凡间的景色总是多彩，乱花渐欲迷人眼。樱空释以幻术改变了外形，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如此一见，仍还是那个十八岁温婉如玉的云飞少年，只是少年的身边再无泼辣蛮横的红衣少女。

　　樱空释沿河岸缓缓行进，青石断桥，舟别晓岸，清溪流水，呢喃莺语，一切一切也是像极了当初与艳炟初见的那个凡世。如今虽已过去万亿年，故事却总像昨日那般清晰，若是当初没有冰火大战，没有他对哥的执念，他与她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命运？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清亮的女声从荷塘里飘了出来，带着丝丝荷花的香甜。樱空释撇头去瞧，见着个红衣姑娘撑船戏水：鲜亮红裙，如柳细腰，面若芙蓉，鬓若锦云。樱空释嘴角一扬，别了千年的姑娘，如今终又重逢。

　　他取出一叶竹笛应着女声吹奏起来，一唱一和，倒也真是郎才女貌。

　　姑娘见樱空释如此，嗤嗤笑出声来，樱空释见她如此，也乐得笑起来。姑娘略有些羞涩，撑船走开，再入藕花深处。樱空释见状转而吹起了《凤求凰》，本是古琴曲，如今竹笛一吹，倒也别有意思：以前我负了你，如今想求回你，你可愿意？

　　此后樱空释便定居于此，每日到河畔散步成了他的习惯。姑娘也常常出现在附近，或者泛舟湖上，或者捣衣浣纱，樱空释就这样陪着她，为她吹了一曲又一曲。

　　“公子怎称？”姑娘虽略是羞涩，但也不避不讳，毕竟她是艳炟的凡人身，勇气向来是足的。

　　一时间樱空释不知该如何作答，樱空释、云飞、罹天烬、马天赐，究竟该告诉她哪个？

　　“云飞。”樱空释终究是选了这个代号，这个给过艳炟最多快乐的代号。

　　“云飞。云卷云舒，自在飘飞。公子想必是世外人，潇洒自由得很吧。”姑娘眼里突然多了一丝艳羡。

　　“潇洒自由？”樱空释回想这亿万年，好像从来没有如云飞名字这般自由过，命运是网，把前世的他们束缚得牢牢靠靠。

　　“或许这个名字，只是想告诉她，我会如云一般飞走，终不能为她而留。”樱空释眼里盛满遗憾和落寞。

　　“那你当真没有留下？”姑娘问得急迫，樱空释转头对上她的眼睛，她的眼中有星星。

　　“没有。”

　　“可有后悔？”

　　良久未答。樱空释苦涩一笑，当时执念太重，为了哥抛弃了她一切温柔。如今回想，涩若苦菊。

　　“不答，那便是不悔？”姑娘话语像是在赌气。

　　“悔不悔，都回不去了。”樱空释眉头蹙成了疙瘩，双手握成了拳头。

　　“姑娘芳名为何？”樱空释岔开话题。

　　“燕炟。”简短两字，便还是那个她。

　　“姑娘名字好听。”樱空释太珍惜这两个字，燕炟艳炟，是她是她。

　　燕炟轻轻一笑，撑船回溯，樱空释看着她离去的影儿，猛然想起他们的熊族一别。那是他们为敌的开始，也是他冷漠的开端。那这次分别呢，会是一个新的开始吗？

　　往后的日子，她仍泛舟湖上，捣衣浣纱，他仍吹笛奏乐，以悦卿心。安静平和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如云如飞。樱空释在等一个契机，能够把她带走并一辈子守候的契机。

　　江南的冬终是来了，如絮飞雪纷纷扬扬，给河湖江面覆上羽纱。樱空释早早等在河畔，等着一个姑娘，穿着鲜亮红裙，在银白中开出花儿。

　　等待的时光总是磨人，仿若万千蚂蚁爬入心脏，嗫咬吸血。樱空释不免愧疚起来，他等她不过这几个时辰，她等他却是亿万年。亿万年来，她可有过绝望？

　　“这个答案我等了几亿年，我不等了。”千年前的怨恼悠悠地飘了出来，樱空释叹了口气:“这个傻姑娘，苦了她了。”

　　“公子每天在这儿，到底为了什么？”女声响起，引人注意。

　　樱空释转头看着来人:不出所料仍是红衣红裙，如焰如火。眉间的一点红妆像极了亿年前艳炟眉间的火云。她这次手中携了枝红梅，傲立雪中，如此风骨，倒也只有她能把捏到好处。娉娉婷婷，袅袅娜娜，樱空释为眼前的人，醉了心。

　　“等你。”樱空释浅答。

　　“等我?”燕炟不信。

　　“我们走吧。”樱空释提议。

　　“你想去哪？”燕炟浅笑。

　　“去林间，去山中，离开凡尘缚扰，去一个只有你我的地方。”

　　亿万年前樱空释与艳炟也有这番对话，只是提议者是艳炟，拒绝者是樱空释。

　　“公子可知，燕炟已是有夫之妇?”燕炟笑意未减，但是笑里藏悲。

　　“有夫之妇?”樱空释开始自嘲起来。是啊千年前艳炟就说过不等他了，已经忘了前世的故事，她怎么还会跟他走？

　　“如果来世有幸，只盼早日相遇。”燕炟给了樱空释期许。

　　“那我等你，等你到来世。”樱空释许诺。

　　“你可也愿意这样等她?”燕炟轻问，樱空释知道她在说艳炟。

　　樱空释不言，前世今生，同人不同忆，不等是胡话，但是他又怎能告诉今生的燕炟他等的一直是前世的艳炟?

　　燕炟眉眼一低，递上这剪红梅:“红梅赠君，就此别过。今日之诺，来世再赴。”“再见”这个词向来是艳炟说的，但是伤人的却总是樱空释。

　　娉娉婷婷，袅袅娜娜，伊人归去。手中红梅妖冶得很，心却凋落了一地。

　　时间一晃就是五十年。五十年来樱空释一直在河畔等，他许诺过，要等她一直到来世。

　　突然地一抹红闯进了眉眼，樱空释仔仔细细地瞧，来者是个老妇，年老让她步态蹒跚，摇摇晃晃，迟迟缓缓。

　　樱空释记起了，艳炟已是凡人，会生老病死，会容颜老去，她的寿命不过百年。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他迎上去，接住了歪歪斜斜的燕炟，燕炟一歪，二人跪坐到地上，正如亿万年前，正如一千年前。燕炟莞尔一笑，轻言:“五十年来，你还是这般年少模样。”

　　樱空释理了理她额间的发丝，轻轻握住她的手，静默无言。燕炟扯扯嘴角，说:“当初你拦下离开的我，或许我会跟你走。”

　　樱空释一滞，万千言语却只能凝在眉宇。

　　“我就是想试验，你等我是不是为了补偿她。”燕炟笑里都是苦。

　　“那你嫁为人妇，也是骗我?”樱空释本只想宠着她，却总是口是心非抛出不该说的话。

　　“没想到你关心的是这些。”燕炟眼中有泪，泪顺着脸上沟壑淌下，变成了血:“父母之命总不得违。我十五岁嫁与他，同年他便驾鹤西游。我为他服丧三年，三年白衣素履。自此我发誓，余生只穿赤衣红裙。”

　　“我带你走。”樱空释沉默良久却只能蹦出这么几个字。

　　“告诉我，你等是为了她还是她?”燕炟用尽最后一点气力问出这句话。

　　“为了她，也为了你。你就是她。”樱空释话很轻，但是所幸燕炟听得清楚。

　　“怎么，不早说呢?”燕炟抬手触了触樱空释鼻尖，随后是脸颊，一如亿万年前。

　　六月江南，竟纷纷扬扬飘起了雪，只是没人知道那是樱空释的泪。

　　樱空释紧紧抱住这朵雪中红莲，竭力让她的体温不要消失得太快。“艳炟，来世我早些寻你，你的世界会不会就只有我了?”

　　此乃第一世。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