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翌日，所有的皇亲国戚、宗室大臣，全部入宫……为太皇太后守灵。谢纯虽然有着郡主的封号，但终究是异性之人，故而只在殿外跪拜。接下来便是三天禁食的丧礼，直到丧礼过后，太子与誉王自然是先以事忙为由，回府去休息，宁王本就身体不好，入了夜，灵堂之内，便只剩了萧景琰一人。

谢纯当然没有离开。自那日在天牢中听到那些话起，她便再难以压制心头的情绪。加之太皇太后临终前的那两句‘小殊’，更是将谢纯的心完完全全的提了起来。她心中似有万般波澜，此刻只化作无声。她缓缓走到了萧景琰的身边，与他并肩跪了下来。

“方才过了三天禁食的丧礼，怎么不回去好生歇着？你从小体弱，不久又染了风寒，再这般下去，怕是要害了病。”萧景琰并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的沉了口气，略有些无奈的看着她。他知道，这个时候，除了谢纯，只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来到这空荡的灵堂之中。谢纯深深沉了口气，只是轻轻扬了扬唇角，露出了一个令人心安的微笑。她轻轻理了理散乱在耳边的鬓发，轻声开口说道：

“景琰哥哥，太奶奶临去之前，我曾于她床前，她直到故去的最后一刻，都还在唤着林殊哥哥……”谢纯的眼眶骤然温热，她徐徐抬起头来，看着那停放在屋内的棺椁，心中不免又是一阵阵的酸楚。萧景琰听到她的话，整个人的身子骤然一僵。他眉心一动，唇瓣开合之间，却又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

或许，这个世界上只有太奶奶一个人，还可以在人前提起小殊的名字。只可惜，这唯一的一个人，也已经永永远远的离开了他们……

“景琰哥哥，纯儿有话要对你说。”忽然，谢纯那有些微微发凉的小手紧紧地攥住了萧景琰的掌心，迫使他不得不敛起了有些涣散的思绪，转过身来看着她。他见她眉间似有凝重之色，双眸间更恍若一片深潭一般，心中不禁一动，环视四下见并无人在此，这才开口问她道：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景琰哥哥，那日太奶奶西去之前，我曾去天牢看望过父亲，无意之间，听到了关于……关于赤焰之案的真相。”谢纯微微压低了声音，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将那早已在心里埋藏了多日的秘密款款说出。萧景琰的目光微微一凝，眼眸中先是带上了几分诧异。显然，他并未曾想到，那日天牢之中，竟还有旁人在听。更没有想到，会再一次将她牵连进来。

“当年，由聂大哥主笔，陈述林伯伯谋反的那封书信，其实……”“其实是由一名名唤李重心的书生所伪造，并由谢侯爷带入京城中，作为诬告赤焰军谋反的证据，对吗？”萧景琰深深沉了口气，接过了谢纯的话。这一次，换做是她惊讶。她呆呆地看着萧景琰，一时竟有几分相顾无言的意味。过了好半晌，她才似反应过来一般，略带着几分颤抖的问萧景琰道：

“景琰哥哥，你……”“是。那日谢玉说起赤焰之案的始终之时，我也在天牢之内。”萧景琰微微点了点头，好看的眸子里亦有了泪，可藏在泪光背后的，却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愤慨和坚定的决心。谢纯微微蹙了蹙眉，思忖了片刻，仍旧将自己心中早已忖度了多日的想法说了出来：“景琰哥哥，让我去向陛下首告吧。这些都是我亲耳听到的，更是我父亲一手操纵的。没有一个女儿会诬陷自己的亲生父亲，可更没有人，能够面对着如此千古奇冤而一言不发。我必须要还祁王哥哥和赤焰军一个清白，不能任由着忠良逝去而永担污名！”

谢纯微微梗着脖子，有些固执的看着太皇太后的灵堂，目光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她言语虽声音不高，可是字字铿锵，句句敲击着萧景琰的心房。他转过头去，看着身子笔挺的跪在他身旁的少女，深深地吸了口气，心中却不免有些复杂。他对她这样的执着，有无限的怜惜，更多的却是无比的欣慰。因为她，让他这十三年的路不算是踽踽独行。他也知道，只要有她在，不论他走到哪一步，不论他究竟能否得到那个至尊之位，他萧景琰，都绝不会是一个人！

“纯儿，你……不能去。”沉默了良久，萧景琰方才缓缓的垂下了头，低垂的眼眸让他的情愫不甚分明，可那紧紧扣着的双手却不肯有一丝一毫的松动。谢纯不禁愣了一下，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从没有想到过……萧景琰竟然会拦着她。她带着满心的不解回过头去，看着他那低垂的眸子，心中却忽然觉得一阵酸楚。

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想查清楚此案的来龙去脉，比他更希望还祁王哥哥和赤焰军一个清白。所以，今日这般，定然事出有因，定然……非此不可。

谢纯的心口微微一滞，他垂眸的样子深深的刻在她心上，忽然让她觉得一阵委屈。泪水自她的眸中涌下，她用力回握住了萧景琰的手，那哽在喉间的一句‘为什么’，确实是怎样也问不出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次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开口说道：“景琰哥哥，纯儿……”“纯儿，你要知道，我想要获得那个至尊之位，不过是为了还他们一个清白。今日，我萧景琰对着太奶奶的灵位发誓，终有一天，我要将赤焰之案的始末查的清清楚楚，要把他们是如何陷害祁王与林帅的一切查个水落石出，只有这样……我才能在百年之后……”

“景琰哥哥！”谢纯忽然出声呵住了他，她用力的摇了摇头，目光中带着几分凄怆。萧景琰看着她那被水雾氤氲的眸子，心中不觉微微一动，缓缓的抬起手来，覆上了她那略有些消瘦的脸颊，轻轻擦去了她腮边的泪珠。谢纯迅速扣住了他落在她脸颊之上的掌心，开口说道：“景琰哥哥，你别胡说。太奶奶会在天上护着我们的，还有祁王哥哥、林伯伯，他们都会保护着我们，一同将那件事情做成。纯儿明白你的决心，更明白你的决定，从今往后，你让纯儿做什么，纯儿便做什么。只要我能陪着你，我什么都不怕。”

谢纯那一双眸子中的神色微变，少女的温柔与坚定共同刻画于其间，让那双本就分外夺目的桃花眼更增添了几分别样的美感。萧景琰深深地吸了口气，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面颊，而今……那双经历了风雨的眸子，仍旧清澈见底、不染纤尘，可却比当年的单纯稚嫩，平添了几分成熟。世事都在变化，可终究有些东西，早已经深入骨髓，不会改变，也不可改变，正如他们对于赤焰之案的坚守、对正道与良知的坚持、以及……对彼此那始终坚定不移、矢志不渝的心……

又过了数日，关于谢玉的裁决终于明旨昭告天下。由于处在国丧期间，谢玉终究是由死刑改成了流放。离京当日，谢纯与谢弼、萧景睿与莅阳一起，驱车前往城门之前。他们都知道，自此一别，天涯路远，只怕很难预料……是否还有再见之日了。

“请差役大哥留步！”谢纯一路打马疾行，越过人来人往的金陵闹市，方才追至城门处，见到了两名官差和谢玉的身影。她扬声一呼，只见那两名官差忙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萧景睿与谢弼亦随之打马而来。到了近处，萧景睿率先翻身下了马，他的目光与谢玉对上，显然微微有些复杂，谢纯方才想开口说些什么，萧景睿却已经越过了谢玉，径自走向了那两名官差处。谢纯也只得收回了目光，恭恭敬敬的向谢玉施了一礼：“父亲。”

“嗯。”谢玉轻轻点了点头，看着仍旧穿着一身素衣的谢纯。她发间并未有太多的点缀，只剩了一朵小小的珠花，与平素常见的盛装颇带着几分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孝礼之过，谢纯看上去比之前清减了好些，就连眉宇之间，都带着几分淡淡的隐忧，不若以前那般开朗活泼。谢玉轻轻蹙了蹙眉，正想要去开口说些什么，只听得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车轮之声。他急忙回过头去，看着那逐渐临近的马车，目光中忽然有了一层深切的依恋。他微微沉了沉声，开口说道：

“你母亲也来了。”“是。”谢纯轻轻点了点头，萧景睿已经扶着莅阳下了马车。谢纯与谢弼很知趣的退到了一边，萧景睿则仍旧站在马车边上，并没有上前。谢纯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谢玉与莅阳，心中忽然觉得有些酸涩，不久之前，他们还是京城之中人人羡慕的神仙眷恋，何至于短短数月，便落得如此天涯海角、此生相见再难的结局？

她看着谢玉于桌前写下那密密麻麻的书卷，心中只觉再次沉入了谷底。她知道，那一定是赤焰之案的始末，是他们探求了多年、最想要知道的真相。可她同样也明白，这份手书对于谢玉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母亲……绝对不会把它交给自己。谢纯慢慢的闭上了眼眸，只觉得眼睛有些干涩，许是最近流了太多的泪，此刻，竟然一滴泪都不曾落下。

忽然，一阵略显得有些不同寻常的气息闯入了谢纯的意识，让她情不自禁的睁开了眼睛。那是一种充满着杀气的凌冽。她顺势望去，只见夏冬正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来，一步步的走向谢玉。

谢纯的心中愣了一下，她看着夏冬的表情，心中只觉几分不好，忙快步跑上前去，拦在了谢玉的面前：“夏冬姐姐，你……”“冬姐。”萧景睿横身一步，挡住了谢纯。他脸色微沉，一本正经的看着顿在原地的夏冬，开口说道，“冬姐有何事？景睿可以代劳。”“何事？你给我让开。”夏冬的语气骤然一沉，她冷冷的看着萧景睿，轻斥道。“家母在此，弟妹已在此，请恕景睿不能退开。”萧景睿的脸色并未曾改变，只是目光中带着几分坚持。他手臂微微扬起，将众人护在身后。谢纯深深沉了口气，眉心轻动，再次开口道：

“夏冬姐姐！”夏冬循声望去，看着上前一步的谢纯，她眸底似乎同样带着几分复杂的情绪，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此刻正在看着自己的面颊。不知道为什么，夏冬忽然想起了，那日在谢府的后花园中，她说……要替谢玉向她道歉的话。她不禁轻笑了一声，看了看站在面前的谢纯，又看了看仍旧一脸坚持的萧景睿，颇带着几分玩笑似的急转了话锋，开口说道：

“你们都紧张什么？我只不过是来送行的。”她轻轻沉了口气，径自掠过了愣在原地的萧景睿和谢纯，面向谢玉，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道，“我只是来答谢侯爷当年，把我夫婿的尸骨送回京的人情。侯爷，一路保重，这前途艰险，还劝你时时在意，切莫放松心神。黔地苦寒，但有的是比死，还要苦的境遇，您可一定要熬住了。”夏冬的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了一抹微笑，可那双眸子却带着彻骨的寒意，为她的整个人都添加了一抹凌厉之气。她话音落下，在一声干脆的‘告辞’之后，径自掠过了所有人的目光，向着金陵城内走去。

面对着衙役的催促，谢玉越过了几人的身影，径自向前走去。阳光洒落在他的背影上，似乎也在为他送行。谢纯看着他的身影，看着那个从小给予了自己无限宠爱的父亲的身影，在自己的视线中逐渐变小、直到消失不见。她的眼眶又湿了，豆大的泪珠从她的脸颊上落下。她只觉得自己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过了良久，方才意识到，那个时候，原来这个家……真的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