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谢纯深深地沉了口气，心中却已然没有了方才的那份恐惧。她必须要听下去，听到所有的一切！怀揣着这样的一份坚持，她再次屏息凝神，侧耳听道：“聂锋，是赤焰军的前锋大将，也是悬镜司夏冬的夫婿。所以夏江可以轻而易举的拿到聂锋的书文草稿，交给了李重心，写出了一封天衣无缝，连夏冬也分不清真伪的信来。那是一封求救信，写着……主帅林燮谋逆，吾察，为灭口，驱吾入死地，望救。”

谢玉的话音落下，谢纯已然是满眼泪光。她到现在都还能记得，当这样的一封手书回到朝廷的时候，朝中掀起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番轩然大波。她还记得……那个时候，那样多的人据理力争，那样多的人人头落地。整个金陵，似乎都成为了血流成河的战场。那个时候，她与太奶奶一同请求陛下可以留下林殊哥哥一条性命，可等来的，却只有武英殿避而不见的一纸诏书。接下来……

谢纯已经不忍心再去回忆，可那过往的种种，却仍如同滔滔不绝的江水一般，涌入她的脑海，让她再次陷入到了极大的痛苦当中。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谢纯的掌心已然被她掐出了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中充满了义愤。难道仅仅是为了权力，就可以毁了这样一支实力雄厚，赤胆忠心的北境雄狮吗？

“你以救聂锋为名，行伏击之实，让这个毫不知情的前锋大将陷入死地，你带着他的半幅残尸回京，再以李重心伪造的假信为证，告诉皇上，告诉夏冬，他是被主帅林燮灭口所杀，对吗？”梅长苏的声音传入了谢纯的耳朵，她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却仍旧从他略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当中，听出了几分隐忍与义愤。她缓缓后退了一步，让自己的身子倚靠在墙壁之上，微微扬起头来，看着那没有一点光亮的天花板。

是啊……

天地之间，又有何人，能够面对着如此千古奇冤而心平气和呢？

谢纯深深地吸了口气，眼眸中的泪花仍旧在不停地滚动，过去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尘封在心中、自以为永远都不会再想起的过往，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她仿佛被定格在了原地一般，呆呆地站着，思忖着，以至于她都没有意识到……梅长苏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离开了天牢。等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方才所有的声音都已经归于静默，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她的幻想。

谢纯徐徐迈开了脚步，走向了关押谢玉的牢房，守在不远处的牢头见她出来，急忙上前替她将门锁打开。谢玉看着脸色苍白，仿若游魂一般的谢纯，微微愣了一下，目光中显然带着几分意外。他眉心轻蹙，略带着见几分颤抖的问谢纯道：“纯儿，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爹爹。”谢纯说着，将手中的食盒递给了谢玉。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要尽可能的平复那在心底沸腾的情绪，可所有的思绪早已在她的脸上展露无遗。她慢慢地低下头去，将食盒的盖子打开，桃花的香气顺势弥散，取代了天牢中满屋子的潮湿气息。

“这是桃花酥，是纯儿亲手做的。里面的桃花花瓣，还是今年桃花开的时候，绮儿和我一起采摘下来的。”谢纯一面说着，一面将那装点得十分精致的糕点递给了谢玉。后者闻言，身子显然僵了一下，他慢慢的伸出了手，带着几分颤抖的接过了谢纯递上的桃花酥，慢慢放到了唇边。桃花的香气在口齿间弥散，恍惚间，谢玉想起了谢绮幼时，曾经拉着他的衣摆，撒娇的求‘爹爹抱抱’……

“绮儿……”谢玉的眼眶带着几分干涩，他微微张了张口，轻轻说了一句，可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浑浊的泪滴浸润了他的眼眸，让那本就带着几分萧索的气氛刹那间降至了冰点。谢纯的泪同样自脸颊边滚落下来，她深沉了口气，方才将眼眸垂下，避开了谢玉的目光，自顾自的说道：“青遥兄长带着绮儿和方才出世的孩子一起回了天泉山庄，他们……他们一家人，也算是团圆了。家里的事情都是二哥在料理，一切……一切倒也算安稳停当，爹爹……”

谢纯话音至此，却忽然顿了一下，‘放心’两个字似卡在了喉间，怎样也说不出来了。有那么一瞬间，谢纯似乎都在犹豫，怀疑……他究竟是否想要知道他们的近况，他还会不会……把那个曾经也十分温暖祥和的家放在心上。

“纯儿，是爹爹对不起你们……”谢玉缓缓地抬起了头，看着坐在面前的少女，深深地沉了口气，慢慢地将手中的桃花酥放下，随即将谢纯的手……紧紧地握在了手中。谢纯显然是愣了一下，她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那熟悉而陌生的面颊，心口忽然传来了一阵酸楚。她收紧掌心，用力的回握住谢玉的手，心中所有的疑问仿佛在那一瞬间迸发而出。她眸间的泪骤然涌下，沉声开口道：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谢玉愣了一下，看着面前的少女。她眸中泪花闪动，清澈的眼底中却满是不解、满是疑惑，而掩藏在其下的，似乎还有一层深深的愤怒与坚持。谢玉的心口骤然一沉，一种最为不好的预感浮现在了他的心头。他慢慢的挺直了腰身，徐徐抽出了被谢纯紧握的手，微微侧过头去，避开了少女那坚持而凌厉的目光。

“为什么……要和夏江合谋，一起陷害祁王哥哥和赤焰军？爹爹之前也是赤焰旧部，林伯伯如此深明大义、忠肝义胆，祁王哥哥更是光风霁月、心怀天下，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情？”谢纯的拳心紧紧地攥着，她没有再哭，而是将一双眼眸，紧紧地落在了谢玉的身上。纵然……她知道，不管他说出什么样的答案，都不可能说服她去接受这样构陷忠良的事实，可她还是想要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够把人引入深渊。

“呵。”谢玉看着她那充满正义与坚持的眸子，忽然斜了斜唇角，轻轻笑了一声。此刻，谢纯眸中的正义与坚持，他曾经在太多的地方见到过，或许，当他还是少年的时候，也曾如她这般壮志凌云、嫉恶如仇。可是现在呢？为什么？谢玉冷笑了一声，并没有急着答话。因为这个答案太过于复杂，复杂到他不知道究竟该从何说起；可这个答案似乎又很简单，简单到只要一个字，就足以概括。

可他……不希望她明白。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府去吧。这样的地方，不是你一个女孩子该来的所在。日后……不必来看为父了。”谢玉终究是深深吸了口气，将那所有的波澜，都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叹息。他慢慢的挺直了身子，目光垂了下去，再没有看坐在面前的少女，再没有看……那与自己颇为相似的青春容颜。谢纯愣了一下，对于这份突如其来的逐客令，她显然没有预料，可她仍旧慢慢地站起了身，一如往日一般……恭恭敬敬的行礼、告退，直到退出了监牢的大门，方才缓缓的转过了身子。

其实……她早就该预想到，不管她怎么问，也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

谢纯慢慢的走出了天牢的甬道，或许是因为在那阴暗潮湿的地方带了太久，她竟然觉得，连门外的空气都是无比的清新。谢纯的脚步徐徐停在了台阶上，可方才站定，墨儿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急急忙忙的跑了上来，她一把扯住了谢纯的衣袖，开口说道：“小姐，不好了，宫里传来消息，说太皇太后病重，请您即刻入宫去。”

“什么？”谢纯的脸色骤然一变，她眉心骤然蹙紧，却已然等不到墨儿的那句回应，便快步自宫城跑去。

虽然她知道，终究会有这样的一天。可她没有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这样快。

太皇太后寝殿之内，各宫嫔妃皆已入殿，脱簪跪伏于外殿，共同为太皇太后祈福。谢纯亦随着众人，跪在了队列之后，可殿中的一位内侍却伏到她耳边，轻声说道：“纯郡主，太皇太后说，若是您到了，要请您进去。”“是。”谢纯点了点头，搭着那名老内侍的手站了起来，款步走到了屋内。梁帝此刻正站在太皇太后床前，而床榻之上的老人早已是双目紧闭，只有口中仍旧在轻轻呢喃着什么。

谢纯深深吸了口气，款步走上前去，一个搁浅在心中良久的名字，再次传入耳中：“小殊……小殊……”谢纯微微一怔，脚步立刻站在了原地，她的思绪再次被牵到了很远很远的过去，那个时候，林殊哥哥还在，她……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她还记得……那个时候，林殊哥哥虽然表面上嫌弃着她年纪小不懂事，可真的遇到了什么是，他总是第一个站出来保护她的那一个。那次……那场血案之前，她曾经陪着太奶奶，共同立于武英殿外，整整一天一夜，只求陛下能够高抬贵手，放过这位天才少年，可……

谢纯已经不记得太皇太后究竟是什么时候意识不清醒的，可每次只要见到她入宫，她都会问起林殊哥哥，问他是不是安好，什么时候可以回京……

如潮水一般的回忆涌起，谢纯的眼眶再一次模糊。她双膝一弯，跪伏于太皇太后床前，久久的……未曾平身。她知道，这一次，不管她跪多久，那个慈祥的老人家，都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笑着抚摸着她的长发，问她究竟什么时候……打算同景琰成婚。一直到她故去，她都没有看到他们拜堂成亲，都没有看到……这门当年由她亲自制定的婚事……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