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直至晚间，谢纯方才从萧景琰的府上回家。她想到不日便要送霓凰姐姐离京，心中不免带了几分凄凉。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在一起的日子，似乎也总是成了聚少离多，相见时难。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迎着夜风穿过回廊，正要往后院走去，迎面却看到了同样自书房出来的谢玉。

“父亲。”谢纯微微服了服身，向谢玉行礼道。“嗯。”谢玉轻点了点头，摆手示意她起来，目光在长女的身上上下打量了片刻，不觉微微沉下了脸色，开口问道：“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这是又到了哪儿去？”“回……回父亲的话，纯儿今天……今天去了景琰哥哥府上。”谢纯听到那略带着几分严肃的话，不禁轻轻蹙起了眉，目光中略带着几分担忧。她当然知道，谢玉素来并不支持她同萧景琰来往过密。果然，听到她的话，谢玉的脸色更沉了几分。

提起萧景琰，他便不由自主的想到了近日来的朝局。太子尚且在圭甲宫中幽闭自省，誉王则接到了负责接待南楚使团的任务，出尽了风头；靖王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让一个小小的刑部主司，接替了原先的刑部尚书齐敏，一跃数级成为未来的刑部尚书。他深知萧景琰此人的脾气秉性，是断不可能将他收为己用。可偏偏自己家里这个大小姐，自小便如同认定了他一般，只同他一人亲近。他虽有心想要阻挠，一来碍着太皇太后的旨意犹在，二来……

二来莅阳似乎并不反对两人的接触。她心中到底藏着这许多旧事，谢玉只怕若是生生斩断了谢纯与那萧景琰的情愫，反而会累及莅阳想起来那些早已经尘封的往事，让原本平静的生活再起波澜。

“爹爹，纯儿……纯儿有一事，想与爹爹相商。”谢纯见他目光微凝，半晌却没了在开口说话的意思，自顾自的思忖了片刻，似下定了决心一般，上前一步，拱手一拜，开口说道。“你且说吧，是什么事？”谢玉见她如此郑重，不禁收回了目光，敛起思绪，看着站在面前的谢纯。哪知他话音方落，忽觉身畔似有一阵疾风而来。谢纯显然也察觉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她顺势回过头去，只见夜幕之中，一人身着夜行服，手执一柄长剑，飞快的袭向谢玉的方向。

谢纯也来不及细想，眼看那越来越近的剑锋。她反手抽出了悬挂在腰间的短剑，飞身上前一步，直抵上那人飞快逼近的剑锋。奈何她内力本就算不得十分深厚，手上的兵刃又沾不得半点光，竟被那黑衣人逼得一连向后退了几步。也恰是在这时，谢玉已然反手抽出了一名卫兵腰间的长刀，刀锋一转，径自划过那黑衣人的手臂。黑衣人眼见一击不成，并不恋战，飞身便跃上了屋檐，借着夜色的掩护，快速离去。

“爹爹。”谢纯见危险已消，这才反手将插回了腰间剑鞘之中，快行了两步上前来，目光中带着几分惊惧与担忧。谢玉看着那刺客离去的方向，目光中凝结着些许的意外与深邃，暗夜中的黑暗，更为他那双深沉的桃花眼添加了几分不可捉摸之色。过了良久，谢玉才徐徐转过头来，看着站在身后一步的女儿，轻轻叹了口气，上前问道：“没事吧？”

“没事。”谢纯轻轻摇了摇头，微微敛起下颌，唇角却轻轻扬起，露出了一个微笑。那柄金钗随着她的动作而轻轻摆动着，在风中发出悦耳的碰撞的声音。谢玉沉了口气，停了片刻，开口问道：“你方才……想要同我说什么？”“啊？”谢纯愣了一下，诚然，她还没有从方才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之中反应过来。虽然谢玉身处高位，难保不会与人结怨，可是如此这般明目张胆的入府行刺，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况且方才的那名刺客，武功身法都极为精妙，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够拆迁的动的。

这样的事情出在宁国侯府，其背后……又隐藏着哪些难以言说的隐情呢？

谢纯的心思早已被这件事情占满，一时却也没了开口同谢玉说起萧景琰相赠的这柄金钗的事情，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开口否认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今晚这件事，爹爹……”“这件事情，我自有理论，你不必担心，更不必同你母亲和两位哥哥讲起。我到底没事，何苦让旁人跟着担心呢？”

谢玉说着，轻轻拍了拍谢纯的肩，一双眼眸轻弯，向着她轻笑了笑。谢纯看着他的眼眸，眉心轻动，本想再问些什么，可他已然话到此处，她知道，哪怕自己再开口去问，怕也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既如此，她只大方的点了点头表示应诺，随即嘱咐了谢玉‘要多多小心’之类的话，便径自告辞去入了自己的房屋。

“小姐今日怎么这样晚才回来？”墨儿一见谢纯回来，急忙迎了上前。她方才站定，便看到了落在谢纯发间的那支金钗，心中不觉微微一怔，随即开口笑道，“我仿佛并不曾记得小姐今天出门的时候带着这支发钗啊。”她一面笑着，一面已伸手取下了那支金钗。谢纯见她如此兴高采烈的模样，不禁轻笑一声，开口说道：“这原是景琰哥哥送的。”“靖王殿下？”墨儿愣了一下，再低头去看那手中的金钗时，已然明白了这其中的含义。她不禁大喜，正要开口来与谢纯笑闹，却见她依然摆了摆手，略带着几分疲惫的说道：

“这只钗子，你定要替我收好了。若是有什么磕了碰了的，我定然是要唯你是问的。今日我有些乏了，便先歇下了，明日一早，我还要去送霓凰姐姐。”谢纯说完，便兀自宽下了外衣，向床边走去。站在一旁的墨儿这才觉得她似乎有些奇怪，当然有关切之心。可看着她脸色微沉，一时却也不好再问，只得点了点头，应了声是，随即便退了出去。

谢纯躺在床上，心绪却又怎能真正平静下来？本来，她今日是极欣喜的，面对着景琰哥哥这如同往后余生一般的承诺，她实在难以做到平静如初。可是……可是想到方才的事情，谢纯只觉得心中忽又有些沉重与不安。她虽然不知道那刺客到底是谁，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回来刺杀谢玉，可她一直相信，万事皆有因果。若不是又因在先，那人又怎么会冒着必死的风险，单刀直入宁国侯府？

她相信，不论究竟是因为什么，这其中亦必然同党争有关。自古以来，党争无不成为祸国乱民之罪魁祸首。况且……太子本就无才无德，资质平庸，谢玉一心扶持这等主君上位，安能没有争名夺利之嫌？谢纯轻哼了一声，想到之前的种种，她心中只觉一阵失望，对于这个从小以圣贤书教导她的父亲，她再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失望。可……可那到底是她的父亲……

谢纯轻轻沉了口气，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方才那刺客举刀而来的场景。她相信，就算这样的事情再来十次百次，就算谢玉是真正的恶贯满盈、十恶不赦，她也依然会如同方才那般，以自己全部的力量去为他挡下那攻击他的刀剑。旁的不说，他到底于她有生养之恩，她又怎么能看着他在自己的面前血溅当场？

谢纯深深地吸了口气，心中第一次有了一种极为矛盾的感觉。她原本以为，她对于善与恶，一直是足够坚定、容不得一点杂质的。可面对着这多年来的亲情，却也让她不得不犹豫。她当然知道，凭借着自己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改变什么。她当然扭转不了早已经走上歧途的谢玉，却更没有办法去改变那善恶有报的因果轮回。她只是不知道，如果那一天当真到来的时候，自己应该如何自处……

翌日，她一早便随着萧景睿、言豫津、夏冬与穆青一起，自金陵城门前送霓凰郡主离京。她还能清楚地记得，不久之前，她出城来接景琰哥哥回京换防的时候，才正遇到霓凰姐姐送夏冬姐姐出城查案。细想当时的情况，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未成想，今日，便已成了众人送别。见已然出了城门，霓凰转过身来，向着众人拱手行了一礼，开口说道：

“霓凰此行，有劳各位远送。多谢了。”“霓凰姐姐一路保重。”几人见状，忙都抬起了手，向着霓凰还了一礼。众人方才礼毕，还不待有人开口，却忽然听到城门后似有马蹄声快步而来。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皆有诧异之色，循声回过头看时，竟然是那南楚的求亲使团中伴随而来的南楚王爷宇文暄。谢纯不禁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萧景睿，眼中颇带着几分不解。她实在想不明白，作为多年来的手下败将，这宇文暄此刻前来，究竟是什么立场？

“穆氏历代镇守南境，与南楚有着百年恩怨。这位陵王竟敢在这个时候跑过来，胆子到也不小。”到底是夏冬先开了口，她看着那快马而来的宇文暄，轻笑了一声，目光中似乎颇带着几分嘲讽与不屑。谢纯的眉心轻蹙，看着那宇文暄翻身下马，穆青的脸色显然已经沉了下来，原本空旷的环境中似颇带着几分微妙。谢纯听着宇文暄那颇带着几分挑衅的话语，心中却觉更带了几分不解。暂且不说多年来梁楚两国交战，想来是梁风头胜过楚国。只说这次南楚使团入京，本就是为了联姻以全两姓之好。这宇文暄这个时候跑来，显然是想要激怒穆青与众人，可谢纯想不明白，他这么做，究竟欲意何为？

她沉了片刻，细细听着他们你来我往，却也实在是忍不了宇文暄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她沉了口气，轻轻上前一步，唇角一扬，莞尔一笑，开口说道：“陵王殿下，穆王爷虽然方才成年袭爵，可袭得穆家英豪之气，颇有将门大才，定然能带领我大梁雄狮匡复南境，一展雄风。不过……到那个时候，陵王殿下您，恐怕还是只能躲在女孩儿的闺阁之中，以绣花自娱吧？”谢纯说着，轻轻眨了眨眼，看着那满身锦缎堆砌的宇文暄，轻笑一声，接着说道，“如此说来，陵王殿下羡慕我大梁英勇志士辈出，却也是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