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于杭兴的私运烟土案，终究以齐林的入狱而收场。陈沅看着报纸上关于齐林供述的报道，心中却不觉带着几分五味杂陈。她知道他并非真正的无辜之人，可他既然能如此这般，是否还带着几分良心未泯呢？当然，她并没有将这些告诉于梦竹，这倒并不是因为她不想说，而是接下来的短短几天里，所横生出来的变故太多，她一时还没找得到机会，同于梦竹坐下来，好好的谈谈齐林的事情。

另陈沅颇有些不安的是，自从早上的匆匆一面之后，陈沅便在没有见到父亲。虽然他以往忙碌的时候，也常有住在办公室里，几天几夜不回家的记录。可毕竟起义在即，陈沅的心头总是带着几分不安。她曾亲自往政府办公楼去过，却被门前的警卫拦下，说有李宝章将军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进入。带着几分惴惴不安，终于还是到了周六。

陈沅知道，伴随着天幕的下沉，一场浩浩荡荡的武装起义即将开始。那个时候，她终究还是期待多过于担心。少年的她根本没有想到过，一场起义究竟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她也同样想不到，这场起义会将她这一生中唯一的亲人，彻彻底底的摧毁……

隔着紧紧闭着的窗户，甚至不知道隔过几条街道，坐在屋中的陈沅仍旧能够清晰的听到枪声与炮响。她不禁想起了那天在英租界门前的时候，张学长那徐徐倒在地上的身体。陈沅不禁紧紧地将双拳攥起，面容之上带着几分苍白、几分担忧。

“小姐，小姐不好了。”忽然，管家张博急急忙忙的推开了她的房门，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惊恐和急切。陈沅猛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开口问道：“出什么事了？”“小姐，我方才听路过的人说，起义的工人们已经打到了市政府的办公楼。由于军队都被调到了街上去镇压起义，政府办公楼的守备力量颇为稀少，而那些冲到楼内的起义工人们，在政府办公楼内放了一把火。现在火已经烧起来了，可是老爷，老爷他还在里头呢！小姐，你快想想办法。老爷他会不会出事啊？”

“爹……爹爹……”陈沅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无比，她的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耳畔传来的又是一阵阵地枪声与炮响。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希望自己能尽快冷静下来，可脑子里却早就如同一团乱麻一般，纠缠在了一处。她的目光迅速的环视着这屋子里的一切，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能够救陈煜的方法。

现在去找严大哥和梁大哥肯定是找不到的，整个上海这么大，谁知道他们在哪一处？于伯伯？于伯伯前几天才出发去了苏州，现在人还没有回来。上海，整个上海……陈沅的身子猛然一顿，那一瞬间，‘张万霖’的名字再次飞速的划过她的脑海。她宛如疯了一般，飞快地冲到床前，将前几天她掉在床头的那枚碧玉扳指，紧紧地攥在手里。

“张叔叔，你听我说，你现在把门窗关好，哪里都不要去。我……我想到办法了……我一定会把爹爹安全的救出来的。”陈沅说完，便飞快的跑出了门。身后的张博看着她的身影，不觉微微一怔，想到门外那兵荒马乱的局势，到底还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街上乱跑，随即快步跟了出去。

陈府所在的街区此刻还没有被起义军攻占，可伴随着陈沅自永鑫公司跑去，路上逐渐传来一片片的喊杀声与惊呼声。接连的枪声让陈沅的耳膜一阵阵的发着疼，不时有倒在地上的人，发出一声声惨烈的叫喊。陈沅现在已然顾不得眼前的惨烈，汗水与泪水一同裹挟着，自她的脸颊之上缓缓的流下。她只有拼了命的向前奔跑，纵使不知道究竟在多少次摔倒之后，再咬牙站起来，自永鑫公司跑去。

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张万霖一定会和霍天洪和陆昱晟一起商量解决的办法。她现在去永鑫公司，一定能找到他！

“小姐小心！”忽然，陈沅的整个身子都被张博扑倒在了地上。她下意识的抬手抱住了飞身上来的张博，却觉得掌心刹那间出来一阵温热。陈沅只觉心头一动，她缓缓地扶起了张博的身子，而掌心上那鲜红的血迹，亦赫然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张叔叔！”陈沅不觉大惊，低头去看时，原是一颗子弹打入了张博的后心。鲜血顺着他的后心处不断地涌出，将她那雪白色的衣裙染成了一片血红。

“张叔叔，你坚持一下，我先送你去医院。”陈沅已经抑制不住脸上的泪水，她径自架起张博的身子便要往前走，还没迈开脚步却又猛然间失了重心而跌坐在地上。张博微微摇了摇头，口中已然有鲜血渗出。他紧紧地攥住了陈沅的手，开口说道：“小姐，别管我……快，快去救老爷，快去！”张博说完，用力的推了一把陈沅的身子，将她整个人向外推出了一两步。陈沅只觉心口传来一阵绝望与无力，她还想要开口在说些什么，却见那方才还抬起的手臂，此刻已然徐徐落了下去。那双纵使充满慈爱的眼眸，已然再也不会睁开。陈沅微微愣了一下，脑海之中只剩下了一阵阵地无力之感。她知道自己不能把他就这样留在这里，可是现在……她却不得不马上离开，因为爹爹……还在等着她。

陈沅终于是咬紧牙关，再次从地上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的向前跑去。她不知道跑了多久，只觉咽喉之中都泛起了一层腥甜的气味，那座金色的大楼才出现在了陈沅的视线当中。在早已经被炮火点燃的天幕里，那座赤金色的楼宇仍旧显得格外醒目。“站住。什么人？”两名永鑫弟子看着鬓发散乱，满身血污的陈沅，不禁微微一怔，伸手将她拦在了永鑫公司的大门之外。陈沅早已没了耐心同他们纠缠，她急忙扬起声音，高声喊道：“我……我是经济司司长陈煜的女儿陈沅，我有要紧事要见你们张大帅。”

她缓缓拨开了脸上的头发，一双清澈的眼眸中还含着泪滴。两名永鑫弟子皆是一愣，对于陈沅和张万霖的关系，两人显然也是有所耳闻。只是……这个如此狼狈的女子，真的是上海经济司司长陈煜的千金小姐陈沅吗？

“你……”那两名弟子显然带着几分疑惑的表情，陈沅看着两人，微微愣了一下，却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窘迫。她深深吸了口气，强撑起精神，开口说道：“阿湘在吗？麻烦两位小哥，去叫阿湘出来。”陈沅的掌心紧紧地攥着，那圆润的指甲此刻早已经没入了皮肤之中，传来阵阵清晰的痛楚。她眸中带着急切与赤诚，充满恳求的看着那两位弟子。

“好。好。你等一下。”一名永鑫弟子见她眼泪都要落下来，心中也不免带上了几分不忍，急忙转过身去，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刘湘所站着的地方，将陈沅的话转述给了他。他闻言，不由得大惊，急忙快步跑到门前，一把扶住了陈沅的身子：“沅沅，这兵荒马乱的，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出什么事了？啊？”

“阿湘，我现在必须要见张万霖。我求你，我求你帮帮我。”陈沅的双手紧紧地抓着刘湘的手臂，双眸中瞬间涌出了泪水。刘湘只觉她那似决堤一般的泪水亦将他的心紧紧地揪在了一起，他一面搀着陈沅向内走，一面开口说道，“现在李督军也在里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你是说……李宝章将军在里面？”陈沅的眼眸瞬间一亮，她猛然间回过头看着刘湘，骤然扬起地声音仿佛再次看到了希望。刘湘微微点了点头，仍旧带着几分不解，正要开口去问，却见门前，永鑫的三大亨已然伴随着一位身穿着军服的男子走了出来。陈沅之前见到过，知晓那就是上海的军阀李宝章。她此刻也顾不得礼节，飞快的推开了刘湘的搀扶，径自跑到李宝章面前，还没等她站定，便已然屈膝跪了下来：

“李将军，我求你，求你救救我爹爹。”李宝章显然被这突然闯出来的小姑娘吓了一跳，他不禁停下了脚步，身后的三大亨自然也随着他的动作而站定。张万霖一眼便看出了来者是陈沅，而此刻的她，只剩了凌乱与狼狈。那一袭雪白的衣裙早已被鲜血染红，柔顺的长发此刻正凌乱的垂在脸侧。他不觉微微蹙了蹙眉，本能的想要上前将她扶起来，可还没来得及迈步，面前的少女却忽然抬起了头。

李宝章看清她的面容，这才想起来，原来她是陈煜的独生女儿，一时不禁愣了一下。虽然他看不上政府里那帮子只知道咬文嚼字的文化人，可陈煜这个人，他倒也算不上讨厌。他先伸起手来，一把将面前跪着的少女拉了起来，这才开口问道：“你是陈司长的丫头吧？你说，到底怎么了？”

“将军，起义军已经包围了上海市政府。他们在市政府放了一把火，整个政府办公楼已然成了一片火海。可将军您莫不是忘了，前几日市政府的一众要员们，还没您锁在办公楼里开会。他们虽大多是文人，不比将军骁勇，可却也到底是政府之人才、之栋梁。您……”陈沅话到此处，整个人却不觉再次顿了一下。她此刻若是真的求着李宝章去救援政府办公厅，只怕……留守在此处的起义军便再难有生还的机会。可是若是不去，爹爹，爹爹该怎么办呢？

“你不用说了，我现在就派人去救火。”李宝章说完，昂首阔步走了出去。他已然从永鑫公司的手中拿到了人和武器，想要镇压这工人起义军，还不是分毫之间的事情？看着他快速离去的背影，陈沅下意识的迈开脚步便要往前走。可还没等她走出几步，手腕却被张万霖紧紧地攥住：“李督军是去平叛，侬一个小姑娘跟去做什么？”“你放开，我爹爹还在里面！”陈沅本就心急如焚，哪有心思在同他牵扯？她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扬手甩开了张万霖的禁锢，飞奔着向街上跑去。张万霖看着她那跌跌撞撞的身影，心中只觉几分无奈，他向着刘湘一挥手，扬声道：

“开车。”刘湘本就担心着陈沅，此刻听到张万霖的吩咐，不觉重重点了下头，连应答都顾不上，便飞快的跑到了张万霖的车前。张万霖则快步赶上了陈沅，伸手一把将她拦住，另一手拉开了停在一旁的车门，将她整个人推了进去。还没等陈沅反应过来，他亦已坐在了她身边。

刘湘开着车飞快的在街头穿行着，时不时还有奔逃的百姓自前方而来。陈沅只觉得脑海中仍旧一片空白，那娇小的身子，已经忍不住在轻轻颤抖着。她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希望能忍住眼眸中那不断涌下的泪水，可眼泪却只如同决堤似的河流，不停地从她的眼眶中涌下。陈沅从来都没有觉得，那段路那么远，那么长。空气中弥散着硝烟的气息，而一种彻骨的寒意，却自她的心口不断地涌出。

张万霖看着坐在身边的少女，看着那不断从她脸颊上落下的泪水，看着她那不停地颤抖的娇小的身子，心中只觉泛起阵阵的酸楚。他徐徐的抬起手臂，想要将她的身子拥在怀中，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只觉陈沅的身子似乎轻轻向前移动了些许，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张万霖猛然一愣，陈沅已然开口问刘湘道：

“阿湘，还有多远？”“就快到了。陈小姐你别急，李将军已经赶过去了，陈司长不会有事情的。”刘湘听到陈沅的话，轻轻沉了口气，兀自将脚下的油门踩到了底。那飞驰而过的街景迅速的从陈沅的眼中掠过，她却只恨自己不能肋生双翅，飞去政府办公厅内。

终于，在车子转过最后一个路口的时候，政府办公厅那已然变成一座火海的大楼，闯入了陈沅的眼中。她的手迅速的拉在了车门旁的把手之上，在刘湘的一个急刹车之后，她飞快的跳下了车，却因为惯性，整个人再次跌倒在了地上。膝上的血不断的渗出，将她那本就已经被血染红的白色裙摆再次润湿。张万霖亦忙从车上跑了下来，还没等他伸手去扶，陈沅已然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再次向政府办公厅门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