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好啊，你既然这么想死，我现在就成全你。”张万霖只被她激的怒火中烧，早已经失去了理智。他落在陈沅脖颈上的手骤然收紧，一双桃花眼中此刻只剩下了凌厉与狠厉。“大帅。大帅请三思。”刘湘看着两人剑拔弩张的气势，也再顾不得其他。他深知张万霖的脾气秉性，却也知道陈沅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服软。他来不及多想，只得快步冲上前不，迅速的扯住了张万霖的手臂。

“滚开。混账东西，侬又想做什么？”张万霖被忽然跑出来的刘湘吓了一跳，随即扬起另一只手便给了他一个耳光。刘湘并没敢回嘴，更没敢躲避，只生生受了张万霖满怀怒意的一巴掌。他只觉耳畔传来一阵嗡鸣之声，脸颊上更是一阵阵火辣辣的痛楚。他仍旧没有松手的意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紧紧闭了下眼睛，让自己的意识清醒了些去，随即开口接着说道：

“大帅请三思，陈小姐毕竟是陈司长的女儿。她万一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儿，恐怕陈司长那边不大好交代。”刘湘一面说着，一面向张万霖赔笑。听到他的话，张万霖才算是微微收回了些许理智。他的掌心缓缓松开了几分，感觉到力量减弱的刘湘急忙顺势将张万霖的手臂扯离了陈沅的身边。陈沅只觉身子一软，整个人顺势跌坐在墙角，自咽喉而上蔓延到口腔的撕裂和血腥之感让她感到强烈的不适，可心口蔓延开来的绝望和无助却远胜过她身上的痛楚。

她并没有去看张万霖，也听不清刘湘究竟在同他说些什么，只是慢慢的扶着墙壁站起了身子，跌跌撞撞的向外走去。这个地方……她是真的……再也不想来了。那个曾经给予了她爱情的希望和幻想的男人，此刻在她的心里，依然彻底的消失。陈沅终于明白了……爹爹和严大哥对她讲过的话。其实，他们一直都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是她自己不肯承认、心怀幻想……

陈沅失魂落魄的走在街上，耳畔的声音此刻对她而言，就好像远在天边。她只觉身上传来一阵阵的寒意，不禁拉紧了自己那显得有些单薄的外衣，兀自走在街头。她不想回家，爹爹此刻正在为于伯伯的事情烦恼，她不想再让他平添忧愁？去找梦竹？不行。她更是忙得焦头烂额，半点都耽误不得。可是……除了他们，她……

陈沅一面想着，脚步却已经在兴义药铺的门前停下。她看着那熟悉的大门，一双秀眉不觉轻轻动了动。梁先生与严大哥，此刻又要忙着王栋的事情，还多了于会长这份波澜，只怕是也分身乏术，还是……

“沅沅？”正当她转身欲行的时候，药铺的门却忽然被人从里推开。严华显然带着几分诧异的看着陈沅，开口问道，“既然都来了，怎么不进来？”他笑着自台阶走下，却在看到陈沅的那一刻，不觉愣了一下。

那头整齐的发辫此刻正散乱的垂在她的脸侧，素来红润的脸庞此刻只剩下了一片惨白。她的脸上似乎有泪痕划过的痕迹，而一双眼眸却空洞的恍若失了魂一般，就连衣衫都带着几分凌乱之意。严华不觉大惊，忙伸手轻轻扶住了她的双肩，开口问道：

“沅沅，出什么事了？”“严大哥……”陈沅看到严华那充满担心的目光，心头不觉一阵酸楚，泪水已然自她的眸中滑过。那仍旧带着几分撕裂与沙哑的声音缓缓传入了严华的耳中，让他的表情不觉更沉重了几分。他急忙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头，低头安抚道：“进来说。”

他轻轻揽着陈沅有些发抖的身子，将她半拥半扶的带到了兴义药铺当中。两人径自走到后院，严华才扶着她在一处椅子上坐下，先为她倒了杯温热的茶水递到她手中，这才开口问她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别怕，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严大哥……”陈沅先端起那茶杯，将杯中的茶水饮尽，方才觉得咽喉之中的痛楚稍微缓和了几分。她轻轻舒了口气，这才开口说道：

“我想……我知道于会长码头……码头私贩鸦片一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她缓缓的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抬起头看着坐在不远处的严华，开口说道，“是张万霖的货。他和码头经理齐林勾结在一起，通过于伯伯的码头，将鸦片运入上海，分往各处销售。我曾经……我曾经看到过他同齐林在一起，只是当时……当时我没有多想。方才……方才我去问他，他没有否认……”

陈沅轻轻的沉了口气，声音仍旧带着几分颤抖。她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张万霖方才的神情。贪婪、冷酷、凌冽与无情……她根本无法相信，正是这样的一个男人，曾经温柔而笃定的告诉她，说要娶她，说要和她天长地久，一生一世……

“你去找他了？”严华猛然愣了一下，忙带着几分担忧的走上前来，问陈沅道，“他对你做了什么？你现在感觉……”“严大哥，我没事。”陈沅轻轻地摇了摇头，紧紧地咬住了苍白的嘴唇。她缓缓地垂下了眼眸，用长而卷的睫毛，遮挡住了眸底的失落与脆弱，“只是……我直到今天，才真正明白，严大哥之前对我说过的话。原来我们，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

“沅沅……”严华轻轻叹了口气，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慢慢的垂了下来。他徐徐抬起手臂，想要拥住面前这个脆弱的少女，给予她一点点的安慰。可是最终，那双手也只是在她的肩上停了下来。他的掌心轻轻拍了拍少女的肩头，静默了片刻，方才接着开口说道，“你能够早日弄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早一点离开他，对你来说是件好事儿。”他缓缓站起了身，再次将她面前的茶盏填满：

“你很聪明，也很有胆识，现在的上海、现在的中国，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们去做。如果你真的能得到属于你的幸福，有些话，或许我永远都不会开口。可是现在，沅沅，我想……是时候把一些东西，讲给你听了。”严华说着，慢慢的从桌上站起了身，目光中带着几分严肃的看着陈沅。陈沅亦不觉随着他站了起来，一双眼眸之中还有未干的泪痕，可心底却隐隐升腾起几分异样的感觉。

“严大哥，你……”不知道为什么，陈沅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忽然有了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他轻轻笑了笑，并没有答言，而是径自领着他，来到了兴义药铺后院的一处厢房之中。陈沅踏入房中的那一刻，赫然入目的是一面红旗。红旗的左上角，是一个镰刀的图案。她不觉微微蹙了蹙眉，脸上带出了几分惊讶之色。

这一年多来，虽然她对于严华和梁兴义真正的身份，也多有过猜测。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竟然是中国共产党。

“沅沅，南方革命军即将打到上海，这个充满着封建军阀与黑暗势力的虚伪政府，将会被我们一举推翻。只有真正地将这些帝国列强与封建军阀彻彻底底的赶出中国的土地，我们才能建设那个属于我们梦想中的幸福国度。我们的孩子，我们孩子的孩子，才能安安稳稳的生活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上，再不受颠沛流离的苦楚。沅沅，我们的革命需要你，需要更多像你一样的青年人、进步人士的加入。我们要用自己的力量，为那些底层的人民发声，让每一个人，都可以真真正正的站在历史的舞台上，拥有他们所应该有的一切。”

严华看着站在面前的陈沅，他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可语音却是那么的铿锵有力。希望和坚定的光芒在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清晰的涌动着，就恍若能够燎原的烈火。而这片烈焰，也同样在陈沅的心口不停地燃烧着，将她全部的激情与赤诚点燃。她的目光越过严华，落在了那面党旗之上，一种神圣的感觉忽然自她的胸口蒸腾而起。严华看着她表情中的憧憬之意，不觉微微笑了笑。他回过身来，看着陈沅的眸子，缓缓地向她伸出了手，开口问道：“陈沅同志，你愿意加入到我们中来吗？”

回答他的，是陈沅那微微有些发凉，却与他那粗糙的掌心紧紧相握着的小手。陈沅抬起头看着站在面前的严华，心头忽然浮现出层层的暖意。

那片刻的交握之后，严华松开了陈沅的手，与她同在屋内的座椅之上落了座。他微微压低了声音，对陈沅说道：“沅沅，南方革命军的先头部队，会在本周六抵达上海附近。本周六的晚上，我们会组织工会成员发动起义，力图与南方革命军里应外合，一举推翻北洋政府的黑暗统治。”“我能为工人兄弟们做点什么吗？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竭尽全力。”陈沅闻言，身子不禁坐直了些，一双眼眸中升起了希望的光芒。她急切的开口，问严华道。

“这正是我接下来要同你说的。”严华微微抬起了手，示意她不要着急。他向她轻轻笑了笑，接着开口道，“你是上海经济司司长的千金，身份过于显著，行动自然也十分引人注目。我和梁会长讨论过，你现在暂时还是保持静默，对外只参加与学生联合会有关的工作。如果我们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我一定会第一时间联系你。至于其他的事情，你暂时先不要管。这既是对你的保护，对于以后的各项工作，也更为有利。”

严华看着面前的少女，她目光微微一沉，似乎带着几分失落似的轻轻点了点头，开口说道：“我服从组织的安排。”“你放心，如果有需要你的地方，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同你去的联系。至于这次起义的活动，你先不要参加了。你毕竟没有实际的斗争经验，这样的场面，很难保护你的安全。还有……”

严华说着，语气不禁微微一顿。他深深吸了口气，将身体向前倾了几分，接着开口说道：“我希望如果有可能的话，你能够说服陈司长，尽快同北洋政府脱离关系。陈司长的为人，我们都很清楚，我真的很不希望，把他这样德高望重的人卷到这场战争之中。那天起义的路线不会经过你家的附近，若是时机成熟，你大可借此机会，劝他抽身而出。这于你日后的工作，也大有好处。”

“严大哥你放心，我明白。其实爹爹亦早已对北洋政府的局面失望透顶，只是担心如果失去了经济司司长的身份，很多事情恐怕会更加有心无力，故而才一直没能从政坛上退出来。此番我一定会将各种利害予以说明，爹爹他一定会体谅我们的赤诚之心的。”陈沅说着，向着严华扬起了一个清浅的微笑。少女的眼眸之中，此刻已经没有了方才的脆弱与无助，取而代之的，是对于未来生活的憧憬与期待。严华看着她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开口道：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家去吧。记住，接下来的时间里，该做什么，还要做什么。今天我同你说过的话，千万不要同别人讲，就连你爹爹也不行。”他目光中再次露出了几分叮嘱之意，而面前的少女却听得十分认真，宛如一个正在听着老师讲课的学生。待他话音落下，陈沅才重重的点了点头，开口说道：“严大哥放心，我明白的。你最近事忙，也早些回工会吧。我就先回去了。”

她说完，同严华挥手道别之后，徐徐走出了房间，独自漫步在回家的路上。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场即将到来的起义，历史上，那一个个朝代更迭的起义运动，一一在她的脑海之中浮现。那一个个被她视作英雄的人物们，不由得让她感觉到心口的血液一次又一次的沸腾起来。此刻的陈沅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光明的。似乎只要过了这周六，这所有的一切腐朽与不堪就会彻底的消失，那个她梦想中的中国，将会一步步的到来……

“小姐，你回来啦？”守在门口的张博看到陈沅入门，急忙迎了上前。陈沅轻轻点了点头，向着张博微微一笑，却看到屋内一片漆黑，并没有她熟悉的那一盏光亮，不觉微微愣了一下，侧头问张博道：“张叔叔，我爹爹睡了吗？”“是这样，李宝章将军紧急召开会议，将所有的政府要员全都留在了政府办公楼，老爷派人传话出来说这几天事情繁多，让小姐不要管他。”张博一面随着陈沅往里走，一面开口向她解释道。

“嗯。”陈沅轻轻点了点头，现在南方革命军已经快打到上海，算是打到了李宝章的家门口，也难怪他如此这般紧张，要召集各路要员商量应对之法。她微微沉了口气，将心头翻涌而起的喜悦强自压下，转头对张博说道，“张叔叔，如果爹爹回来了，你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我有要紧的事情要同他讲。”她缓缓转过身去，看着面前的张博，轻轻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却带着几分郑重。张博闻言，忙轻轻点了点头，开口说道：“小姐放心，老爷若是回来了，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您。时候不早了，小姐早些安歇吧。”

“嗯。”陈沅笑着点了点头，同张博道了声晚安之后，便走入了自己的卧房之内。她确实觉得这一整天折腾下来，身上带了几分困乏。宽衣之后，她带着几分昏昏沉沉的躺在了床上，恍惚之间，却觉得胸口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她微微愣了一下，迷迷糊糊的伸手去摸，才发觉原来是张万霖前几天才重新戴在她脖颈上的那枚翠玉扳指。

陈沅整个人刹那间僵在了原地，下意识地将脖颈上的那枚扳指扯了下来。可待她取下来之后，才发觉那用来串联扳指的项链，已然不是她当日随便自首饰盒中取出的一条黑色的饰品，而是一条做工颇为讲究的银质项链。她不禁微微蹙起了眉，掌心轻轻合拢，将那枚扳指攥在了手中。

她戴了这好几日，竟然都没有发觉，原来这条链子，早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一条了……

陈沅只觉得心口似乎带着几分凝滞，整个人的呼吸都仿佛带着几分困难。那种说不上来的痛苦让她猛然间想起了今日下午，他紧紧的扼住她的咽喉的时候，眼眸中的那份狠厉与决绝。陈沅只觉背上似有冷汗冒出，她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任由那玉扳指落在了自己的枕边，随即紧紧地拉起了身上的棉被，将自己整个人包裹在了其中。

“不……不要再想他了，你和他……再也不会有关系了……”不知道是自我安慰还是强调，陈沅一遍一遍的重复着这几句话。她用力的闭上了眼睛，似乎想要将张万霖的样子，彻彻底底的从她的脑海之中清除。就是在这无声的挣扎之中，她逐渐陷入了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