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陈沅自于公馆回来之后，便经常随着于梦竹一起在学生会内行动，也时常与严华、梁兴义一起商讨一些当下的时局，这一来二去的，倒也与张万霖见面的机会少了些。当然，她并没有将自己现在所做的事情完完全全的告诉他，当然，也包括陈煜。她不想他们为她担忧，也想想他们证明，自己也可以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去为了这个早已经山河破碎的国家，做一点自己的贡献。

1925年5月15日，带领工人们反抗日本资本家压迫的工人顾正红被日本资本家开枪射杀，各地闻言无不愤慨不平，一场浩浩荡荡的罢工罢课、群众游行的运动就此拉开序幕，史称五卅运动。

是夜，陈沅正与于梦竹一起，在学生会内商讨着明日游行出殡的细节。众人皆是统一的上白下黑，佩戴白色的小花与袖标，一同为遇难的工人兄弟顾正红同志送葬。“明天送葬的队伍要穿过英法租界，还是要格外小心些才好。”陈沅看着于梦竹在地图上标出的游行路线，微微沉了口气。此刻在她的心中，既有些紧张，却又带着几分隐隐的激动与兴奋，似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正在她的心口灼灼的跃动着。

“嗯。”于梦竹微微点了点头，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中同样闪动着复杂的情绪。她轻轻叹了口气，向着面前的一众学生代表说道：“大家都先简单的休息一下，能不回去的，今日便先留在这里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她的声音干脆而铿锵，与一年前的那个温柔灵俏的女孩儿似有着天壤之别。在场的学生们都应了一声‘是’，之后便三三两两的在室内散开。站在不远处的刘湘见到陈沅这边已经无事，这才上前来问道：

“沅沅，咱们今天也不回家了吗？需不需要和陈司长还有大帅那边说一声？这游行毕竟要经过英法两租界，万一……”他的脸上露出几分担忧之色，目光先看了看那游行的路线图，随即又落在了陈沅的脸上，开口征询道。“不用了。爹爹现在正忙着解决罢工的事情，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回家来了。万霖也同样很忙，何必在这个时候，再让他们为我担心呢？你今日不用陪着我了，早些回去吧。”

陈沅说着，微微回过头去，向着刘湘轻轻笑了笑。刘湘一听，急忙摇了摇头，开口否认道：“大帅说过了，让我随时保护你。你既然都已经说了这件事情有危险，我又怎么能先回去呢？”少年说着，一双浓眉微微蹙起，似乎带着几分担忧，几分急切，生怕陈沅真的要赶他出去。陈沅看了看他那颇带着几分倔强的表情，轻轻沉了口气，开口说道：

“你放心吧，也未必就有你想象的那么凶险。毕竟我们都是学生和工人代表，目的又只是为了送葬，不会有事的。”她扬了扬唇角，笑容中带着几分安慰之意，却也不知道是在宽慰刘湘，还是在安慰自己。刘湘看了看身边的少女，那双明星熠熠的杏仁眼中，似乎比起从前变了很多。

这一年以来，他在她身边的时间，恐怕要比陈煜和张万霖还要长。少女身上那清晰的变化，他也同样看在眼中。虽然，她的声音依旧如以往那般温柔，面容也仍旧如同往日那般美丽。可刘湘就是觉得，她似乎哪里有了不同。看着室内逐渐安静下来的人群，刘湘的心头仍旧隐隐的带着几分不安。他思忖了片刻，仍旧离开了大厅，来到了保安处的电话室，将电话拨给了张万霖。

“大帅，我是阿湘。陈小姐明天要同学生和工人代表一起，参加给顾正红的送葬。您看……”刘湘的语气中似乎带着几分担忧，正静静地等待着电话那头张万霖的回答。而张万霖呢，本就已经被这持续不断的罢工事件弄得焦头烂额，此刻也没有闲工夫太过在意一场所谓的游行示威，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应声答道：“晓得了。侬贴身保护好她就是。”

“是。”刘湘轻轻点头应了一声，电话那头的张万霖却已然将电话挂断，一片忙音的声音传来，让刘湘带着几分不知所措。他本想请张万霖再派几个人过来，也好算作帮忙，一时间却也没了开口的机会，只得微微叹了口气，再次回到了室内。

翌日，天刚蒙蒙亮，于梦竹、陈沅以及工会派来的许多代表们，已经准备停当。于梦竹捧着顾正红的遗像，身后的一众学生与工友们负责抬棺。陈沅、阿星和铁鼓几人，同于梦竹并肩站在队伍的最前方，按照原定的路线，开始上街游行。

飘洒的白色纸花纷纷扬扬，被透着几分寒意的风扬起，随即又悄然落在了地上，整个上海的街头，似乎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由于罢工，所有的商铺均已关门，只有部分走街串巷的小贩，仍旧将摊子支了起来。他们看着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在街上走过，眼眸中闪过几分诧异，但更多的却是迷茫。那空洞的眼眸之中的不安和彷徨，正是他们内心之中，最为真实的写照。

是啊，罢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资本家们家底丰厚，尚有些时日可以支撑。可是……这些辛辛苦苦、勤勤恳恳的老百姓，恐怕就只有在这场浩浩荡荡的政治斗争之中，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陈沅一边走，一边觉得自己的眼眶似乎带着几分酸涩，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划过了她冰凉的脸颊。她慢慢的伸起手来，轻轻划过脸庞，发觉，原来竟然是一颗泪珠。她轻轻叹了口气，兀自敛了敛心神，在抬头看去时，原来已经走到了英租界的入口处。而于方才一路畅通无阻的华界街道不同，此刻的英租界门前，已然被路障拦住。而他们面前站着的，则是一排排荷枪实弹的英租界华捕。

陈沅的心头忽然觉得有些隐隐的不安，她和于梦竹一同停下了脚步，看着面前那一排排举着枪管的华捕。她眉心轻轻一动，于梦竹的声音已然在她的耳畔响起：“工人兄弟们，学生朋友们，咱们今天是来干什么的？”“送葬！”一声整齐划一的喊声自上海的街头响起，在话音落下之后，陈沅紧接着发出了问话，声音中亦带着几分毅然与凌冽：“给谁送葬？”

“给死去的工人兄弟送葬！”在一声响亮的‘不怕’之后，队伍再次缓缓的前行。陈沅微微扬起了下巴，勾勒出脸颊清晰的线条轮廓。她看着对面车顶站着的那名华总，目光中的凌然似乎更多了几分。一声声‘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响彻在清晨的上海，队伍一步步的，接近英国捕头们所设下的路障。

忽然，那名站在车顶的男子手腕一压，紧接着，自陈沅和于梦竹的脚下便传来一阵清晰的枪响。两人皆是一怔，陈沅似乎感觉自己的耳膜内传来一阵翁鸣之声。刘湘的脸色似乎比她还要紧张几分。他迅速的缩短了自己和陈沅之间的距离，似乎想要随时做好准备，将她带离。

“我再说一遍，别再往前了！”那名华人巡捕的语气中似乎带着几分克制和隐忍，而紧随其后的，是工会代表阿星的一声高亢激昂的喊声：“打死我！”他的一声高喊迅速稳定了众人有些摇摇欲坠的心，于梦竹与陈沅两人此刻亦已回过神来，振臂高喊道：“打倒帝国主义！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两声清丽的女声过后，一片片的相应之声再起，队伍再次循序向前，一步步的逼近英国巡捕的枪口。忽然，一声枪响再起，陈沅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觉脸上似乎被什么温热而黏稠的东西沾染。她身子一僵，空气中弥散开来的浓烈的血腥的气息，让她整个人不觉带着几分呆滞。她缓缓的转过头去，见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名学生代表，此刻……正徐徐的倒下。而他的胸口，还带着一个清晰的血洞。

陈沅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无比，出于一个医生的本能，她想要跑上前去查看那名倒在地上的学生，虽然，他很有可能已经永远的失去了他那年轻的生命。可就在这时，她的耳畔，忽然又传来一阵阵更为清晰、更为连续的枪声，此起彼伏的叫喊声瞬间在上海的街头响起，方才那整齐的队伍瞬间开始四散奔逃，人群之中，不断的有人倒下，不断地有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他们白色的上衣。

“沅沅！”陈沅的耳畔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她还没来得及去看清楚，那声音的主人已经紧紧地牵起了她的手，一路拖着她那僵硬在原地的身子，向着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内跑去。刘湘的手此刻正紧紧攥着陈沅那温软的小手，一路带着她拼命地奔逃。鲜血同样也溅落在他的脸上，将少年那儒雅的面容上，带了几分凌乱。身在永鑫公司，他本就见惯了杀伐的场面，方才又有了心理准备，此刻自然比陈沅冷静了许多。两人顺着那条小巷一直向前跑去，身后的枪声和哭喊声明明已经渐远，却仍旧充斥在陈沅的耳内与心口，久久的挥之不去……

街头的这起血案，很快便在街头巷尾之间传开。身在永鑫公司的三大亨，自然也得到了消息。虽然知道英国总领事霍顿对于罢工的事体一向表现的分外强硬，可……如同这次一般生硬的做法，却也让三人始料未及。正听着面前的一名永鑫弟子汇报的时候，坐在侧面的张万霖却忽然想起了，昨天晚上刘湘打来的那一通电话。他的眉头骤然蹙起，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带着几分暴躁不安的打断了那名弟子的话，开口问道：

“侬刚才讲，发生枪击的在什么地方？”他的身子已然坐直，双手紧紧地攥着沙发的扶手，眼眸中的忧虑与急迫之意表现得甚为明显。就连坐在旁边的霍天洪与陆昱晟都不由得愣了一下，那名弟子更是带着几分惊惧，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一时间竟没敢再开口应答。张万霖本就是个片刻都等不得的急性子，此刻又关系到陈沅，心口不觉更担忧了几分。他手掌重重的拍了一下沙发的扶手，迅速站起身来，沉声问道：

“问你话呢？哑巴了？”“回……回张大帅，就……就在英租界的入口上。英国巡捕在路上设了路障，工人和学生游行的队伍不肯回去，就……”那名弟子被张万霖那阴霾的脸色所震慑，就连语气都带着几分打颤。而他话音一落，张万霖却已然顾不上再做任何解释。他飞速的迈开脚步，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向永鑫公司的大门外奔去。

沅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