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而后，张万霖便将刘湘留在了陈沅处，权用作保镖。两人不过再闲话了几句，她才催他离开，免得误了正事。接下来的大半个月，陈沅依旧是在医院中度过。或许是因为父亲公务在身，所能到来的时间颇为固定，故而张万霖竟每次都能与陈煜完美的错过，两人并没有起过任何冲突。就连刘湘，都能够颇为机灵的，在每一次陈煜到来的时候，巧妙地躲到别处去避开。可陈沅知道，这样的相处，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爹爹早晚会知道他二人之间的交集，届时……她又应当如何向他解释、向他陈情？

陈沅不知道，一时间也遍寻无果，终究还是决定，将这件事情暂时搁置下来。毕竟，学校、医馆和梦竹那里，都还有很多事等候着她来处理。至于她与张万霖之间……还是等什么时候，爹爹发觉了之后，再做打算吧。

“陈小姐，咱们今天到哪儿去？”陈府之外，刘湘已然正在等着陈沅。见她出门，匆忙迎了上前，开口问道。“我得去看看梦竹。”陈沅微微叹了口气，目光中不觉带着几分担忧，“也不知道……她现在究竟怎么样了？”“您莫要担心，于小姐也是聪明之人，一定能够想明白的。”刘湘看着她眉眼低垂、似带着几分失落的模样，心头不觉微微一动。他上前一步，同她并肩而行，开口劝慰道。

“纵使是再精明通透，又如何抵得住这流言纷纷？如此那般不讲情义之人，走也便走了，可他给梦竹带来的伤害，只怕……远远不是这短短数日，便能够抹的去的。”陈沅轻轻舒了口气，将目光投向了远方，脑海中回想起来的，仍旧是那天美丽的如同天使一般的于梦竹。她轻轻叹了口气，忽然又似想到了什么一般，转过头来看了看刘湘。他仍旧穿着永鑫公司的那一身黑衣短打，看起来……颇为精神。少年的面容本就清秀，倒与洪三那般油嘴滑舌的气质大相径庭。

陈沅不觉顿了一下，正在思忖着如何开口，却听到刘湘的声音依然在她耳边响起：“陈小姐您放心，我一会儿不过去，只在附近等着您。”陈沅闻言，心头不觉微微一动。她抬起头来，却见刘湘正对着她露出一个极为温暖的笑容。面对着这个善解人意的少年，陈沅眸中不仅闪过了几分感激之色。她轻轻扬起了唇角，笑道：

“阿湘，谢谢你。”“陈小姐您客气了。”刘湘看着陈沅那颇带着几分明艳的微笑，一时间竟有片刻失神。他急忙强迫自己将思绪收拢，对她露出温和而礼貌的一笑。眼见于公馆已经在眼前，刘湘便停住了脚步，向陈沅道，“陈小姐，咱们到了。”“好。”陈沅看着于公馆的大门，轻轻点了点头，正想迈步前去，却又似想起了什么一般。她回过头来，看着刘湘道：

“阿湘，日后你也不用再叫我陈小姐了，就叫我沅沅吧。我早就把你当成了自己的朋友，听着你这么喊，总觉得生分的很。”她扬起唇角，看着对面的刘湘。他显然愣了一下，对于她的话，颇带着几分差异。刘湘正想开口回绝，陈沅却已经先他一步，将他要说的话全都堵了回去：“你家张大帅既然将你指派给了我，那侬就要听我的。这件事体，我说了算。不然的话，我便告诉万霖，遣你回去。”

陈沅虽是这么说着，语气中却不觉带着几分玩笑之意，那双弯起的杏仁眼显得愈发灵俏可人。刘湘不觉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果不其然，这丫头跟在张万霖身边，旁的没学到什么，倒是把这先发制人的本事学的得当。他轻轻笑了笑，只得顺着她的话，开口说道：“好，那我听陈……”“嗯？”陈沅迅速上前一步，飞快的敛去了脸上的笑意，一双明眸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刘湘不觉身子微僵，脸上的笑容竟然带着几分腼腆。他顿了好久，方才开口说道：

“沅……沅沅。”

“这还差不多。”陈沅闻言，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随即开口说道，“我先走啦。”她随即旋身向前，步履轻快的向着于公馆的方向走去。少女的脚步轻盈，淡粉色的裙裾随着她的动作而扬起，好像盛开在春日里明艳的花朵，又好似一只在蓝天之上翩然飞舞的蝴蝶。刘湘看着少女那逐渐消失的背影，眼眸中的情义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然发生了变化。那双明亮的黑色眼眸中，似乎埋藏着一种深深的眷恋……

“沅沅！”屋内，于梦竹看到陈沅，脸上不觉得露出了几分欣喜之色。她快步跑上前来，一把拉起了陈沅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的身子，“你没事吧？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了？”“我没事，你就放心吧。都好了。”陈沅急忙回握住了她的手，脸上的笑容中不觉带了几分安然。她静静地看着于梦竹的脸，她似乎比之前憔悴了好多，就连那双好像会说话的眼睛，此刻都已失了几分光泽。

陈沅的心头不禁浮起一阵酸楚。她想要开口去安慰、去询问，一时间，却又带着几分踌躇。她不知道自己的言语，会不会让她再次想起那个已经被她尘封在记忆角落之中的人，会不会让她心头那个血淋林的伤口，再一次被撕裂。她犹豫了好半晌，终究是没有开口去问，只是悄然的将话题引到了别处：

“你最近都在忙什么呢？许久都不见人影。”“是这样，上海成立了工商学联合会，我在里面，同他们做一些相关的工作，一时间竟没有抽身出来去看你。”于梦竹说着，脸上的表情似乎颇带着几分愧疚。她轻轻拍了拍陈沅的手背，开口问道，“你不会怪我吧？”她眼眸轻轻眨着，正充满期待的看着陈沅。

听到工商学联合会，陈沅本能间想到的，竟然是梁兴义与严华。那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严华那如同慷慨陈词一般激动人心的话语，再一次闯入到了陈沅的脑海之中。她不禁微微笑了笑，一时间竟忘了去回应对面的于梦竹。于梦竹见她半天没有应答，不觉伸起了手，在她的肩头用力的拍了一下：

“沅沅？你想什么呢？”“啊？”陈沅微微一怔，匆忙回过了神，开口道，“我在想……你刚才说过的工商学联合会。”她微微舒了口气，转头看向于梦竹，开口问道，“梁兴义梁先生与严华大哥，应该也位列其中吧。”她微微一笑，语音中却带着几分笃定。于梦竹听到她的话，倒是颇带着几分诧异，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梁先生现在是工会主席，严先生是副主席。你和他们……”

“我之前帮忙的药铺，便是梁先生所经营，故而同他和严大哥都有过交往。”陈沅看着于梦竹那充满诧异的目光，开口笑着解释道。“原来如此。”于梦竹闻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忽然，她紧紧地攥住了陈沅的手，将声音压低了几分，语气中却颇带着几分激动，开口问她道：

“沅沅，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为改变这个落后的旧上海，出一份力？”“我？”陈沅微微愣了一下，一双明眸对上于梦竹那充满希望的目光之时，心头不觉微微一动。一瞬间，无数的鼓动人心的话语浮现在少女的脑海中，无数的仁人志士们的诗词文章，在她的脑海中回荡。终于，还是范文正公的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在她的脑海之中清晰的定格。陈沅重重的点了点头，看向于梦竹的眼眸中，依然充满了笃定。

那是一个十分平凡的日子，平凡到日后的陈沅无论怎么回想，都想不起来，那究竟是哪一天。可对于她而言，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点头，轻而易举的，将她、将他们本来应该有的人生轨迹全部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