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他看着坐在对面的陈沅，眼眸之中似乎带着几分阴霾、几分隐忍。陈沅轻轻抿了抿下唇，林依依那张充满愤慨与仇恨的脸庞，再次浮现在了她的脑海。她深深地沉了口气，眸中不觉带了几分凄然。陈沅缓缓的转过了头，避开了张万霖的目光，兀自盯着那被子上的条文，沉声开口道：

“你既然要解释，何必在乎他们说了什么？”她默默地垂着头，无声地反问之后，便再没有做声，似乎并没有要抬头的意思。张万霖一双浓眉微微一动，看着面前的少女，深深沉了口气，徐徐开口道：“二十年前的林家，确是我做的。可侬就当真没有想过我为何要如此吗？”

他的语气微微上扬，似乎带着几分愤慨。陈沅不禁转过了头，一双秀眉轻动，不禁开口问道：“为何？”“这件事情说起来，还真是有些年头了。侬今天若是不提，我都要忘了，还有这一桩往事。”张万霖微微勾了勾唇，笑容中似乎带着几分苦涩，与他往日的那般盛气凌人有着天壤之别。陈沅的心头不禁微微一动，她轻轻动了动唇瓣，本想要说些什么，一时却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只得深深沉了口气，再次将沉默作为了对于他的回答。

“当年我身在杭州，为人所害，落入河中，幸而被一所尼姑庵中的女尼所救。我在养伤期间，曾与那尼姑有过交谈。她告诉我，自己曾经受林家所害，家破人亡，这才不得不流落到了这般田地。我承她所救，自当要还了她的这份恩情，于是……才有了林家的这场案子。”张万霖轻轻的叹了口气，似乎颇带着几分愧疚。他慢慢垂下头去，向陈沅道，“只是我未曾想到，那林依依竟然会是林家的后人。更没有想到，他们会伤到你。”

张万霖说着，忽然迅速的抬起了手，将陈沅的一双小手握在了掌中。她的手仍旧凉的没有一丝温度，而在片刻的后退之后，陈沅终究是没有再将手抽回，任由着他将自己的双手紧紧扣在掌心之内。听到张万霖的话，她心间已然有了几分动容。她见惯了码头上劳工们所承受的辛苦，自然也能想象，想要在码头上发迹的张万霖，其间究竟经历了多少的不易……

“那……你又为何要娶她？”她语气微微一沉，将一双明眸缓缓垂下，软糯的语气中，似乎仍旧带着几分愠意。陈沅缓缓的转过了头，似委屈、似赌气一般的不再看他。张万霖听到她的话，先是一怔，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将她的手握的更紧了些。他立刻侧身于她的床榻之上坐下，沉声开口道：“侬若是不喜欢，今天我就把家里的那些个姨太太们全部请出去，以后绝不另娶。”

他开口的迅速和果断让陈沅不觉微微一愣，一时竟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当然，也不知道该作何回应，可脸颊上却已然泛起了两片红云。她眉心微微一动，迅速地将手自他的掌心中抽了出来，似娇羞，又似埋怨一般的开口说道：“青天白日的，乱讲什么。我哪有那个福分，去干涉大帅的家务事。”她微微侧过头去，避开了张万霖的目光，可话音还没落下，张万霖已然扣住了她的双肩，将她整个人的身子的转了过来。

“我说侬有，侬就有。”他勾唇一笑，一双桃花眼中带着几分温情，几分霸道。陈沅猝不及防的对上了他的眼眸，只觉自己的心跳都似漏了一拍一般，一双脸颊上的红云更是蔓延到了耳后。也正是在这一瞬间，陈沅忽然明白了，原来话剧本子里的那些个情节，也实在不算是虚言。这个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不管你之前有多么生气、多么绝望，只要他出现在你的面前，你已然不会再怪他。

“万霖……”陈沅轻轻唤着他的名字，语音中已然带着几分颤抖。她轻轻抿着下唇，一双如同黑水晶一般的眸子里，此刻已然蓄满了泪花。这么多日以来，她心中所有的思念、委屈、伤心和难过，似乎都在这一声轻唤之中被牵引了出来。张万霖的心口亦似被她这一句轻唤轻轻的戳了一下，看着少女那潸然泪下的眼眸，他不禁抬起手臂，将她的身子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沅沅……”他忽然觉得喉间似乎带着几分干涩，只得微微蹙起了眉，在一声显得有些低沉和沙哑的声音中，将她的身子拥得更紧。少女的身子轻轻的颤抖着，宽大的病号服在她娇小的身子上包裹着，愈发显得她身子纤弱。她的哭声自方才的抽泣逐渐扩散，一双小手却紧紧地环在了他的腰间，将脸颊埋在了他的胸口之上。恍惚之间，他似乎都能察觉到，少女泪水的凉意。

“对不起……”这三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字眼，终究是从张万霖的口中缓缓而出。他已然不记得自己上一次道歉究竟是什么时候。可是……面对着这个在他怀里哭的泣不成声的小丫头，他是真的有些后悔，后悔如此草率的便将林依依带入了府中，后悔就这样伤到了她那一片赤诚的心意。若不是他的一时冲动，她也不必承受现如今的这般苦楚。况且……

她竟然还有了孩子。

他的小姑娘，竟然还给他怀了一个孩子。

张万霖轻轻地拍抚着陈沅的后背，似做呵哄之意，眼眸之中流转的波光，已然带了几分从来都不曾有过的温柔。或许是从看到她脸色苍白的从凤鸣楼内出来的时候，他才忽然间明白，原来不知不觉间，这个小丫头在他的心里，已然占据了一份重要的位置。这份重要，与她的身份、她的美貌全然无关。他是真的想要将她迎娶过门，与她结婚生子。

过了良久，张万霖才将陈沅的身子缓缓地放开。他抬起手，轻轻的抚过陈沅的脸颊，将她脸上的泪水轻轻的抹去，又将她的身子放平在了床上：“今日侬也累了，好生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他说着，轻轻拍了拍陈沅的脸颊，向着少女微微一笑，开口道。“你……你还是先莫要来的这般勤。”陈沅闻言，微微蹙了蹙眉，却见张万霖脸色微沉，似乎想要开口去辩白。她忙再次坐起了身子，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向他解释道：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多想。只是……只是我爹爹……”她说着，再次将头垂了下去，脸上的表情似乎带着几分不安。陈沅微微抿了抿下唇，面容中的失落愈发明显，“若说之前，爹爹只是态度不明朗；那天之后，只怕……只怕他不会轻易地答应我们在一处的。若是你同爹爹撞上了，势必要有一番争执，我……我只是不放心……”

她说着，似乎带着几分歉疚似的将手收了回来。张万霖看着她那小心翼翼却又带着几分委屈的模样，不觉心头微动，再次坐回了她的床边，向着她微微一笑：“侬现在莫要再担心这些晓得伐？安安心心的，把侬的身子养好了。其他的事体，有我在。”他说着，缓缓地探身上前，在陈沅的前额上，轻轻落下了一吻。

他言语中的温柔让陈沅的心头不由得一暖，她缓缓抬起了手，再次环住了张万霖的腰，将自己的脸颊埋在了他的怀中：“以后……永远都不能再骗我了。不然，我可真的再也不理你了。”少女的语音微微上扬，软糯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温柔与娇嗔。张万霖不禁轻笑一声，反手将她的身子紧紧拥住，点头道：“好，不骗。”

“还有……”陈沅慢慢的抬起了头，脸上的笑容似乎带着几分羞涩。她微微顿了顿，这才将眼眸垂了下来，轻声说道，“不许再同旁人纠缠。”她轻轻嘟了嘟嘴，低垂的眼眸中似乎仍旧闪烁着几分不满。张万霖听到她的话，眸底的笑容不禁漾的更深了些，他抬手在她鼻尖上轻轻一点，应声而道：

“好。”得到了他的允诺，陈沅满意的笑了笑，随即将落在他腰际的手慢慢松开，开口说道，“你也在这儿耽误了许久，还是早点回去吧，别耽误了正事。我这儿有美慧他们照顾着，原不用太过担心，也不必日日跑到这儿来的。”她轻轻抿了抿唇，脸上的笑容中颇带着几分安慰。张万霖轻轻点了点头，略一思忖，开口说道：

“日后还是让阿湘那小子贴身跟着你，权做保护。免得再发生这次这样的事体，现在外面太乱，侬一个人，我不放心。”张万霖说着，将身子微微前倾了几分，眸中透出几分征询。陈沅闻言，不禁轻轻一笑，开口应道：“我原就不习惯身旁有人跟着，好不容易才把爹爹那边安排过来的人劝回去，怎么侬现在又要往我这里塞人？我可是上海经济司司长的女儿，又有你这边保全着，整个上海滩，又有哪一个敢伤我？”

陈沅说着，唇角不禁微微扬起，脸上的笑容中仍旧带着几分天真与恣意。张万霖看着她那颇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回答，不觉有些无奈。他缓缓抬起了手臂，搭在少女的肩头，出言安抚道：“侬这个小丫头，这么快便把几天前的事体忘记啦？阿湘那小子到底算是个伶俐的，也同侬相熟。这件事体我说了算，不许回绝，晓得伐？”

张万霖说着，慢慢伸出了手，语音中颇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霸道之意。陈沅听到他的话，轻轻抿了抿唇，也只得点头应下，继而开口道：“可阿湘在你身边日久，也算是得心应手之人。你现在这么把他拨给了我，日后你那边……”“这些侬不用操心，我自有打算。”张万霖说着，勾了勾唇角，微笑了一下，眸中却颇带着几分运筹帷幄之感。陈沅见他如此胸有成竹，心中也不觉安然了几分，微微点了点头，算作默许了他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