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另一头，刘湘带着陈沅，不知打跑了多远，直到他已经完全听不到那片接连不断的枪声和喊声之后，他才慢慢的停下了脚步，松开了陈沅那早已经冰凉的手。陈沅慢慢的抬起了头，看着站在面前的刘湘，眼神中似乎仍旧带着几分空洞。她脸上的鲜血已经干涸，那深红色的血污在她的惨白面颊之上显得格外醒目。

“沅沅……”刘湘轻轻的沉了口气，缓缓的上前一步，想要开口去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鲜血与枪声不断地在陈沅的大脑中回放，让她那娇小而瘦弱的身子，不住地轻轻颤抖着。恍然间，陈沅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般，整个人瞬间站直了身子。她猛然转头看向刘湘，开口问道：“阿湘，梦竹呢？你看到梦竹了吗？她出来了吗？”

泪水刹那间溢满了陈沅的眼眶，她的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却又似乎隐隐带着些许的期望与绝望。刘湘看着她那一双噙着泪水的双眸，一时却不觉有些语塞。刚才的情况如此紧急，他眼睛里早就只剩下了她一个，焉能有心思再去想着别人？他轻轻蹙了蹙眉，沉声开口道：

“沅沅，梦竹是于会长的女儿。那些人不敢把她怎么样的。你相信我。不会有事的。”“不……不会有事的……”陈沅有些呆呆地重复着刘湘的话，晶莹的泪水划过她的脸颊，再次将那已经干涸的血迹润湿。淡红色的液体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滚落，成为了她心中不安的最好映证。“可……可其他人呢？他们……他们竟然真的敢开枪？真的……真的会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同胞。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们……”

陈沅一边轻轻的说着，一边缓缓的向前踱步，脸上的表情似乎带着几分不解。刘湘看着她不住地颤抖的身子，心中只觉泛起一阵酸楚。他猛然间上前一步，紧紧地扣住了陈沅的双肩，将她的身子扶稳。少年的眼眸中同样带着灼灼的火焰，低头看向陈沅时，却又多了几分温柔与宽慰。陈沅只觉心间微微一动，处于一种下意识，她竟然想要去避开刘湘的目光。可恰是在这时，一阵汽车的轰鸣之声忽然传入了陈沅的耳中。她的身子微微一僵，下一刻，那辆熟悉的车子便停在了距离两人不远处的地方。

陈沅只觉得心头的委屈与绝望刹那间如同决堤一般的洪水涌上，她猛然间推开了刘湘的双臂，向着那停车的方向飞奔而去。张万霖同样带着几分急迫，还没完全等到汽车停稳，车门已经被他拉开。看着面前飞跑而来的小姑娘，他几乎是侧身从车内跃下，抬手不由分说的便将她紧紧地揽在了怀中。

“万霖……”陈沅的泪水徐徐落下，一声颤抖的轻唤在张万霖的耳边响起。少女的身子似乎仍旧带着几分颤抖，那沾染着血迹的脸庞更体现了几分凌乱与苍白。他只觉心间传来一阵清晰的痛楚，急忙重重点了点头，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心，轻言道：“我在呢。沅沅，我在呢。”

“他们竟然真的敢开枪，他们……竟然真的敢开枪……”陈沅呢喃的重复着这两句话，哭腔中的情绪，听不出是诧异还是愤慨，“我亲眼看着……看着张学长就那样倒在我面前。我……”陈沅已然再说不下去，方才那充满血腥的一幕幕场景再次回放在她的脑海之中。她已经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去描述那样的惨状。

张万霖的一双浓眉不由得紧紧蹙起，他看着少女那慌乱的神色与苍白的脸颊，万般情绪只剩下了心疼二字。他上前一步，想要轻轻拉住她的手，陈沅却已经先他一步，紧紧地将张万霖的手攥在了掌心。她的手很凉，凉的没有一点温度。张万霖猛然愣了一下，开口问道：“侬手怎么这样凉？侬……”

张万霖伸手就要去握她的另一只手，却已然被陈沅再次拦住。她语音中似乎带着几分急促，而那早已经宛如一片死水的眼眸之中，此刻却忽然闪动起几丝希望的波光：“万霖，我求你，救救剩下的人，好不好？霍顿既然敢当街开枪抓人，他就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他们都和我一样，都是学生，他们能做错什么……万霖，算我求你好不好？你会有办法的对不对？你……”

陈沅说着，脸上涌下的泪水越发清明。她将目光缓缓地转向张万霖，仿佛一个已将要力竭而沉入河底的人，忽然看到了水面上浮起的芦苇。张万霖微微愣了一下，忽然抬起了双臂，紧紧地将陈沅的身子拥入怀中，万语千言……此刻只能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他若是真的有办法摆脱这样的困局，又何必去期待什么调停罢工？可看着少女那明星熠熠的眸子，他又实在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去拒绝她。

“沅沅……”张万霖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她那早已经接近崩溃的情绪。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就这么静静的抱着她，两人便这样静静的站在了上海滩那早已经残破不堪的街头。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沅才慢慢的抬起了手臂，轻轻环在了张万霖的腰间，把脸埋在了他的怀中。她缓缓地阖上了眼眸，将紧绷的身子徐徐放松，任凭他将自己的身子包裹在怀里。

是啊，这件事情，他又能做些什么？事情闹到这一地步，莫要说是张万霖，哪怕是于会长和爹爹，又是否能够顺利的把被捕的学生解救出来？若是不能，他们会怎么样？

陈沅猛然间回过了神，她立刻松开了张万霖的怀抱，在他的一脸惊诧之中转过了身，往前走去。张万霖微微一怔，只怕她又做出什么冲动之举，匆忙把她的身子往回一拽，开口问道：“侬做什么去？”“我得去找梁先生和严大哥。事情闹到这一地步，早已经超出了我们之前的预设。我去找他们想办法，想办法把同学们救出来。”陈沅说着，就要往前走。张万霖听到严华的名字，表情不由得微微一僵，似对他仍有几分余怒未消。他刚想开口去阻拦陈沅，不远处的一个充满威严的声音却忽然在两人的耳畔响起：

“你回来。”陈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不远处的街头，此刻正昂首阔步的向着两人走来。陈沅微微一惊，本能的想要后退，可张万霖却似乎并没有松手的意思。她不觉带着几分紧张，匆忙将目光转向张万霖，想要劝他松手，陈煜却已然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事情都闹到这般地步了，你难道不应该先回家同我报个平安？”

“爹爹，我……”陈沅微微抿了抿唇，将头低了下来，脸上的表情不觉带了几分歉疚。她轻轻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将欲行的念头暂时打消，开口向陈煜说道：“爹爹，对不起，我……”“跟我回家去。”陈煜脸色微沉，语音中颇带着几分严肃。他伸手拉起陈沅的另一只手腕，转身便要同她离去。陈沅微微愣了一下，急忙回过头去看向张万霖。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陈煜却已然转过了头，对张万霖道：

“张大帅，老夫一年前在医院里说过的话，虽已经时过境迁，可……仍旧是作数的。小女年少无知，您还是莫要再她的身上，再动什么别的心思了。”他说着，脸上的表情似乎比方才更阴冷了几分。张万霖看着陈煜，脸上的表情忽然间带着几分不自然。陈沅的心口亦带着几分担忧，她轻轻吸了口气，上前一步，对陈煜道：

“爹爹，这件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咱们先回家去，回家去说好不好？”陈沅紧紧地咬着下唇，眼眸再次看向了张万霖。他的表情似乎带着几分僵硬，可掌心却不由得收得更紧，似乎完全没有想要放她离去的意思。陈沅不禁有些急迫，只想让他尽快放手，好免去两人之间一场无畏的争端。毕竟罢工的事情还没有解决，许多学生又身陷囹圄，她实在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精力，去处理两人之间这场争端。

“陈司长，以前的事体，确实是我张万霖不对。可现在，我是真心的想娶沅沅为妻，我……”“娶她？你凭什么娶她？”陈煜的脸色骤降，语音中已然透出愠怒之意。他那苍老却锐利的眼眸转向张万霖，否定之意煞为明显，“凭你张大帅的花天酒地？还是凭你们永鑫公司？今日若是沅沅真的遇到什么危险，你可会去拼命保她护她？”

陈煜的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张万霖，那低沉的声音中，已经隐隐带上了几分否定。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转回头去看着站在两人之间的陈沅，脑海之中不由得会想起了一年之前，少女宛若一件脆弱的瓷器一般，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的情形。他手臂猛然间用力，生生将陈沅的身子拉过，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爹爹……”陈沅被他猛然这么一拽，自然是脱离了张万霖的禁锢，身子却也猛然间向前一倾，几乎要摔倒在地上。她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形，抬起头去看陈煜时，猝不及防的对上了他那两道严肃的目光，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微微蹙了蹙眉，有些担忧的回头看向张万霖。

他脸上的表情同样带着几分凝滞，那一双桃花眼有些怔怔的看着她，似乎又在看向远方。陈沅还想开口去宽慰，陈煜那低沉的声音已经闯入了她的耳膜：“跟我回家去。”他话音一落，不由分说的拉着陈沅便向不远处停着的车子上走去。透过车窗，陈沅再次将目光转向了张万霖所在的方向。

他仍旧一个人站在原地，并没有移动半分。高大的身影在这阴沉沉的天幕之下，似乎显得分外的醒目。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竟然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陈沅微微转过了头，看着一言不发的陈煜，心中不免又有些不安。她知道父亲究竟为何而生气，却不知道这一次，究竟该如何去说服他。带着几分惴惴不安的彷徨，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入了陈府的前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