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好啦，你快放我下来。”陈沅任由他将自己的身子抱起，转了几圈之后，这才笑着开了口，语音之中却仍旧带着几分兴奋。张万霖听到她的话，顺势将她放了下来。两人的目光对上的那一刻，她的眼眸中满含笑意，竟恍若比那悬挂在天边的星星，还要好看几分。陈沅似还没从方才的那般欣喜之中回过神来，她一面微微喘息着，一面开口问张万霖道：“不是你叫阿湘来传话，说有要紧事要办嘛？怎么还跑到这里来了？”她一面说着，一面轻轻挽住了他的手臂，慢慢向前走去。张万霖知道她素来不喜欢坐车，也没有开口，只任由她挎着胳膊，陪着她自往前走。陈沅见他并未开口，便继续问道：

“那……二奶奶……”她刚一开口，忽然又觉得如此这般称呼，怕是已然带着几分不妥，忙垂下了眼眸，兀自改口道，“露伶春……可有什么消息吗？”“还没。”张万霖倒是对她的称呼并不太在意，不过随意的摇了摇头，开口道，“这偌大的上海滩，想要找两个人出来，总还是要些时候的。”“那若是找到了，她会怎么样？”陈沅听着他那随意的语气，心中却忽然带着几分不安。她迅速的抬起了头，小心翼翼的问张万霖道。

“还能怎么样？”张万霖勾了勾唇，脸上的笑容却似乎带着几分轻蔑。他淡淡的扫了一眼身旁的陈沅，又把目光移到了前方，表情中倨傲之气甚重，“如此这般水性杨花，背信弃义的婊子，自然是留不得了。”他说着，眼眸中闪过几分狠厉之色，完全没有平日来怜香惜玉的温柔。陈沅虽心头早就有了几分准备，可听到他的话，仍旧不由得微微一惊，似有几分寒意自她的心头慢慢的漾起。

她又如何不知道，露伶春的这次出走，不管是因为什么，伤及的，都是霍天洪的颜面、是永鑫公司的颜面。以他们那般风雷手段，又怎么会轻易地忍下这样的屈辱？况且，若真的如同张万霖所言，这露伶春乃是背信弃义，与他人携款私逃，只怕就算是在寻常人家，尚且容忍不得，更何况是上海滩法租界的华总探长霍天洪？陈沅轻轻地叹了口气，慢慢的垂下了眼眸，将目光落在了那被月光染白的小路之上，半晌都没有开口。

“想什么呢？”张万霖见她半晌都未答言，不禁微微转过头来，落眸于身畔那眉眼清秀的小姑娘。只见她双目微垂，一双灵动的眼眸中似乎带着几分沉思的模样，平素里微微扬起的唇角，此刻已然没了笑意，她微微抿了抿唇，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那早已经人去楼空的薛记旗袍店，那午后隐隐的猜测，复而席卷着她的心神。陈沅脸上的表情不觉带着几分复杂，那一双素手，已然暗暗紧握，灵俏的眼眸中透出几分不安。

若是把她的疑惑说与张万霖，一旦她的猜测属实，只怕……露伶春与那薛二先生，终究是难逃一条性命。可若是不说，他们……可能安全的躲到风平浪静，之后一起离开上海吗？陈沅似乎带着几分迟疑，想到午后刘湘所言，永鑫公司此番如此大动干戈，自然不会草草收场，若是拿不到人，真的……会放任这件事，就这样过去吗？

陈沅深深地吸了口气，面容中似乎带着几分疲惫，于她而言，不论如何，总是不希望白白搭上这两条性命的。想到此处，她终是轻轻摇了摇头，转头看向张万霖，脸上再次露出了与往日一般无二的微笑：“没什么。”

“沅沅。”张万霖看到她那几番起伏的表情，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般。他猛然间顿住了脚步，将审视的目光落在了陈沅的身上，“侬是不是知道，露伶春在什么地方？”他一双桃花眼紧紧盯着面前的少女，脸上的表情却隐隐透出几分危险的气息，那上下游移的目光忽然让陈沅的心底传来一阵逼仄之感。她猛然一怔，就连身子都带着几分僵硬，一双秀眉微微蹙起，目光中似乎带着几分诧异，那软糯的声音微微扬起，眸中的惊诧转瞬化为了几分愠色、几分失落：“你说什么？”

张万霖见她目中似有失落之色，猛然间愣了一下，深知自己只怕是唐突了佳人，正待要开口去解释，陈沅却已然松开了挽着他手臂的小手，快步向前走去。“沅沅！”张万霖哪里容得她走脱？三步并作两步的便赶上了她的步伐，伸手一把从后将她那娇小的身子拥在怀里，陈沅待要挣扎，张万霖那有力的双臂已紧紧箍在了她的腰间，“我不过随口一说，侬这个小丫头，怎么到还当真了？啊？”

张万霖说着，径自将她的身子转了过来，两人对面而立，陈沅只抬手要去移开张万霖落在她腰间的手，奈何挣扎了半天，也不过只是徒劳，只得一面由他抱着，一面又微微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带着几分埋怨似的开口道：“你也不想想，我同那露老板不过是点头之交，焉能知晓她在何处？你莫不是找不到人，便要来如此冤枉我？你怎么不干脆说，是我藏了你们二奶奶？”

陈沅的声音倏然扬起，一双美眸直视着张万霖，显然还带着几分未消的余怒。张万霖听到她的话，不由得勾唇一笑，伸手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开口说道：“又在这儿胡言乱语，侬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你把她藏起来，对侬有什么好处？”他微微俯身凑近了陈沅，言语中颇带着几分玩笑之意。哪知陈沅闻听到他的话，脸上的表情却忽然一滞，一双眼眸里闪现出几分认真之色。张万霖看着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不由得愣了一下，还没等他开口去问，便听到那少女清晰的声音再次传入他的耳畔：

“都是女子，我与露先生，又有何差别？”陈沅那一双温柔的杏仁眼此刻正望着张万霖，脸上的表情却不是他熟悉的那种温和从容。少女的目光中此刻正泛起熠熠的星辉，而那目光所及之处，却似乎落在了更远的地方。张万霖被她这义正辞严的反问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落在陈沅腰间的手猛然松了下来，一双桃花眼仍旧看着她，少女的身子却已然后退了一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几分：

“我知道，在你们眼里，那些所谓的层级，是永远都抹不去的烙印。可……可这些东西总有一天会被改变的。”陈沅的声音骤然扬起，语音中却似乎带着几分颤抖。她一双美眸落在张万霖的身上，脑海中似乎浮现出了许多不同的画面。陈沅的呼吸似乎十分急促，以至于让她不得不暂时停下了语气，深深的沉了两口气已调整自己的气息。短暂的安静之后，她再次开口，语音已经不似方才那般激烈，透出几分绵长与温柔：

“万霖，你知道吗？我在梁先生这里，见到过很多的病人。他们有的富甲一方，有的身无分文，可是……可是在病魔与生死面前，他们都是一样的。富人不会比穷人多一条命，也不会比他们多一次重新活过的机会。如此说来，众生又有何区别？”陈沅仍旧在看着张万霖，那一双眼眸中似带着几分温柔、几分苦涩，可目光中的坚定却也溢于言表。张万霖看到她那单纯的目光，心头微微一震，随即，那薄薄的唇瓣微微一勾，笑容似乎带着几分轻蔑。他一把拉过了陈沅的手臂，将她的身子再次纳入了自己的怀中。张万霖俯身下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进一步拉近，那一双微微眯起的桃花眼中，似乎带着几分危险的气息：

“沅沅，我承认在一些时候，侬的话确实有道理。可侬有没有想过，钱……或许不能给人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可……在更多的时候，它就是能够帮我活下去。”张万霖紧紧的盯着陈沅，看着少女那一双坚定的眼眸中闪现出诧异而恐惧的神色。她本能的想要后退，想要逃离开这个令她觉得十分压抑的对话，可张万霖这一次却没了放她走的意思。他唇角的笑容加的更深了几分，而那份倨傲之色，也愈发变得鲜明而清晰，他停顿了片刻，接着开口说道：

“沅沅，不是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能在金钱面前无动于衷，都能在利益面前去谈平等。”他看着脸色微变的陈沅，眸底的笑意忽然消失，冷傲的视线直直落在她的脸上，沉声开口问道，“上海滩这么多的劳工，侬觉得，凭你，和这个兴义药铺，能帮多少人？能救多少人？”

“我……”陈沅微微愣了一下，她本能的侧过了头，避开了张万霖那有些逼人、有些灼热的目光，一双眼眸中似乎颇带着几分凄然与无奈。出于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很想飞快的逃离这个令她有些害怕的男人，结束这个让她无可回答的对话。可……那心底不知从何处涌现而起的一抹亮光，猛然间再次笼罩了少女的内心。她倏地回过了头，仰头看向张万霖，目光中似带着几分倔强、几分孤勇：“可至少，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

她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了张万霖落在她腰际的手，目光中忽然又带上了几分温柔：“万霖，我知道，你和爹爹，都不会让我一个人的。凭我一己之力，或许什么都做不了。可是你们，你们不一样啊。”少女的声音再次扬起，软糯的语音中此刻正带着仰慕与敬佩，她轻轻的抿了抿红润的唇瓣，笑着开口道，“你和爹爹，你们都是英雄，有你们相助，自然事半功倍。就像这次的疟疾，我们终究是把它完完全全的控制住，没有造成更为严重的后果。我相信，以后……所有的事情，也一定会越来越好，对吧？”

她微微探身上前，仰头看着张万霖，那充满期待的眼眸中，仍旧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张万霖听到她的话，不觉有些想笑。英雄？这小丫头，竟然把自己摆在了如此高的位置之上吗？张万霖看着她那不染纤尘的笑颜，忽然觉得，她就恍若一张没有经过任何涂鸦的白纸，整个人没有一点的杂质，从外表到内心，都渗透着一种绝无仅有的干净和单纯。而自己呢？

“当然。”张万霖没有再接着想下去，他本就是靠着烟土在码头上起的家，此生注定是下九流的行当，他也从来没有过……脱身出去的意思。既然无意去改变什么，此刻所有的纠结，不过是徒增烦恼，委实不是他张万霖往日来的风格。因此，他带着几分随意的点了点头，掌心合十，将少女那纤细的小手握在了掌中。陈沅听到他肯定的答复，脸上的表情不觉带了几分欣然，她还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张万霖却抬头看了看那天边早已高悬的明月，开口说道：

“时候不早了，侬该回家了。若是再晚，只怕陈司长该担心了。”陈沅听到他的话，这才注意到了早已经悬挂在头顶的明月，微微点了点头，任由着张万霖将她带上了车，一路往陈府而去。她本就忙碌了大半日，此刻那紧张的神经全然放松下来，只觉得一阵困意袭来，就连上下眼皮似乎都在不住地打颤。她索性阖上了眼眸，轻轻倚在张万霖的肩头，陷入了梦乡之中。

恍惚间，她似乎察觉到了身体的凌空。那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萦绕在她的身侧，让她隐隐觉得心安。那天晚上，陈沅做了一个梦。梦很长，他们似乎在梦里经历了无数的起伏与坎坷，朦胧的场景在她的脑海中慢慢的掠过，她想要去探寻、去把握，却最终不过是徒劳。她已经不记得，他们的故事究竟终结在何方，只是发现第二日一早，自己从梦中醒来的时候，额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而那白净的脸颊上，已然全是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