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于梦竹用力的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在了桌上那张两人拥吻的报纸之上，她猛地将两人的手一齐松开，志得意满似的扬起了头，对陈沅和杜美慧说道：“我现在就去。”她说完，便快步走出了陈沅的房间，只留下了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陈沅和杜美慧。两人过了好久，方才相视一笑，似带着几分无奈，几分会心。陈沅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笑着问杜美慧道：

“美慧，你既然懂得这么多，就没有想过……赶快找一个男朋友吗？若论年岁，你倒是比我和梦竹还要长上一些，杜伯伯却也不着急吗？”陈沅一面笑着，一面带着几分打趣的侧头问杜美慧。哪知杜美慧听到她的问题，脸上的表情却似忽然僵硬了一下。她微微顿了顿，随即开口，却先是轻叹了一声，这才缓缓垂下眼眸，开口答道：“并不是每一个女子，都要以结婚生子为使命的。”

她的语气很是低沉，一双眼眸中似乎还带着几分复杂。陈沅看着她的目光，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似乎带着几分陌生。那种眼光，她竟一时间觉得，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词语去描述。辛酸？向往？陈沅的一双秀眉轻轻蹙起，本能的伸手想要去拉住杜美慧的手，可还没等她行动，面前的女人却又忽然扬起唇角，恢复了与往日一般无二的笑容。她也站起了身，向陈沅道：

“我还是去看看梦竹吧，她现在是一门心思的全在那个小瘪三的身上，别再出了什么其他的事情才好。”她说着，已然迈开脚步向外走去。陈沅听到她的话，也只得微微点了点头，将那想要细问的心思，暂且抛在了脑后，只送她出了院门，便再次回到了屋内。她方才坐定，只见管家张博便又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开口说道：“小姐，一位永鑫公司的弟子来替张大帅传话，小姐您要见他吗？”

“快请他进来吧。”陈沅这才想起，今日午后本是应了张万霖的邀请，去他公馆内小坐，她垂眸看了看腕表，但见时间尚早，却也不知他为何此时派人而来。正在思忖之际，却见刘湘已然慢慢走了进来。他先对着陈沅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方才开口说道：“陈小姐，张大帅特命小人来传话，说今日有要事缠身，只怕不能赴与小姐的约，让小姐您莫要再等他。等事情结束，他一定亲自来找陈小姐赔不是。”

听到刘湘的话，陈沅倒是没心思去纠结他所说的什么赔不是之类的话上，只是‘要事’两字便紧紧缠住了她的心。她急忙坐直了身子，开口问刘湘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危险吗？”她那一双素手紧紧地握在椅子的扶手之上，脸上的神情登时紧张起来，略显急促的语气此刻正体现着她内心的忧虑。刘湘见状，忙摆了摆手，开口笑道：

“陈小姐别担心，原不是什么凶险之事。只是……霍老板的二奶奶露伶春携款私逃，大帅正在派人去搜捕，只怕要耗费些时候。”“什么？”陈沅微微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已然由担心变成了诧异。携款私逃？她简直不知道究竟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内心的惊愕已经控制不住的挂在了脸上。刘湘想来对这件事情同样带着几分意外，只附和着陈沅轻轻点了点头，开口应道：“是。”

忽然，陈沅猛然间想起了那日在薛记旗袍店内的场景，一个有些荒唐的念头，忽然闯入了她的脑海。这样的想法结结实实的把陈沅自己吓了一跳，一双红润的脸上已然泛起了几分苍白。她过了好半晌，才从自己那有些惊人的想象力中脱身出来，这才想起了刘湘尚站在面前，忙微微扬起了头，带着几分歉意的笑道：“我知道了，还要麻烦你前去告诉张大帅，这几日辛苦，原不用顾及我。小哥诸事繁多，也自去忙吧。”她说着，自椅上站起了身，礼貌的同刘湘一起走到了门前。刘湘见她还要相送，急忙伸手拦住了陈沅的脚步：

“陈小姐留步，留步，小人先下去了。”刘湘说完，向着陈沅拱了拱手，这才退出了陈沅的房内。陈沅想着午后既然已无邀约，便索性出了门，一路向兴义药铺而去。阳光在这春日，竟是格外的和暖。陈沅带着几分随意的走在了街上，却不知道怎么，先来到了薛记旗袍店的门前。

看着那已经落锁的大门，陈沅的心头，忽然又带着几分不安。她一双秀眉轻轻动了动，伸手尝试性的推了推那两扇大门，透过一条窄小的缝隙，向内看去。果然，里面并没有人影，作为薛记旗袍店的老主顾，陈沅自然也知道，里面其实并不算十分宽敞，要想藏两个人在其中起居，只怕是远远不够的。或许……这只是巧合吧。她说完，轻轻笑了笑，转身往兴义药铺走去。 

药铺之内，严华正在帮着梁兴义给几位前来看病的病人抓药，看着他那一气呵成的动作，已经全然没了之前的那般陌生和小心，想来对这些药物的放置已然是极为相熟。“陈小姐来啦？”严华方才给面前的一位劳工拿完了药材，抬头却看到了正迎面而来的陈沅，忙微微笑了笑，开口说道。

“严先生。”陈沅同样微微一笑，向着严华礼貌的点了点头，随即便入了柜台之内，同他并肩站在一起。“上次的事情，还要感谢陈小姐出手相助，才能让码头上的一众工友兄弟们，及时的得到救治。”严华看着陈沅那清秀的脸庞，目光中带着几分感激。陈沅听到他的话，微微转过了头，带着几分谦恭的开口道：“严先生不必谢我，为病人治病，本就是一个医者应该做的事情。况且……这件事情我也没帮什么忙。药品是张大帅派人自码头运往兴义药铺的，兄弟们若是想谢，直管去谢他吧。”

陈沅提起张万霖，脸上的表情不觉微微变了变，那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里闪现出几分潋滟的波光，在她那单纯而清秀的面容之上，愈发显得迷人可爱。而严华听到张万霖的名字，脸上的表情确实猛然一变，已经全然没了之前的亲切和温厚，那一双明亮睿智的眼眸中，此刻竟带着几分惊讶与诧异。他猛然上前一步，将声音压了下来，几乎不可置信的问陈沅道：

“你说是谁？永鑫公司的张万霖？”陈沅被他那忽然沉下的脸色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猛然间却又与他那似惊讶、又似愤怒的眼眸对上，一双秀眉不觉轻轻动了动。她慢慢的后退了一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些许，带着几分懵懂的轻轻点了点头：“是……是啊。”“这么说来，你同那张万霖……”严华的表情似乎更沉了些，他刚想要开口去问些什么，不远处却忽然传来了一个低沉而温厚的声音：

“严华兄弟。”两人急忙循声看去，原来是梁兴义正从后面走了出来，他看着严华那似带着几分愠色的眼眸，又看了看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陈沅，心中已然明白了几分。他微微的叹了口气，抬头对严华说道：“昨天那几位工友兄弟的药今日已经配好了，你亲自跑一趟，为他们送到码头吧。”“嗯。我这就去。”严华听到梁兴义的话，先是一怔，却见他向着自己微微点了点头，也只得不再多言，转身向外走去。

陈沅却似还没从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反应过来一般，仍旧站在柜台之内，脸上的表情似乎颇带着几分复杂。梁兴义见她面容微沉，缓缓迈开脚步，走到了她身边。“沅沅。”“梁先生？”陈沅急忙抬起了头，见梁兴义已经走到了柜台之内，忙向着他轻轻一笑，开口问道，“这几日药铺还忙吗？”“那次疟疾，还要多亏那批药品及时到港，总算没有再扩散下去。这几日倒没什么旁的事情。”梁兴义说着，向着她微微笑了笑，他一面整理着面前的药材，一面已再次开了口，徐徐问陈沅道：

“上次听你说，是张大帅帮着我们，把这批药品运送到港。可我记得，陈司长与永鑫公司并没有太多的往来。那你同这张万霖，究竟是怎么认识的？这次的事情，是令尊的意思，还是……”梁兴义慢慢的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过身来看着陈沅，那黑框眼镜之后的一双眼眸中仍旧透着温柔与恭逊，却也同样带着陈沅十分熟悉的、睿智的光芒。她微微愣了一下，亦转身与梁兴义相对而立，心头却不知道为什么隐隐带着几分不安。

她认识梁兴义这两年多来，素来将他当作自己的大哥来敬爱。他对于很多事情的理解与把握，远远在自己之上。可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梁兴义会对她与张万霖的关系如此这般的感兴趣？令她更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方才严华听到张万霖的名字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竟会是如此的沉重和愤怒？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双秀眉轻轻的蹙了蹙，那樱桃羞口轻轻一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带着几分欲言又止，她随手拿起了放在柜台上的几片桔梗，在手中轻轻的转动着，似乎还在思忖、似乎有所迟疑。

而面对着她的犹豫不定，对面的梁兴义却似没有一点催促的打算。他只是静静的看着面前站着的少女，看着她那一双素手轻轻拨弄着那几枚小小的桔梗。其实，当她选择缄口不言的时候，梁兴义的心中便已然有了答案。而那个软糯温和的声音，也终于在不久之后，徐徐传入了他的耳朵：“是我自己去找他的，爹爹并不知道。只是……他似乎并不阻碍我们的交往。”

说到这儿，陈沅的脸上不由得一红，她随手将那桔梗又放回到了原位，一双杏眸微微低垂，那两片唇瓣却已然情不自禁的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梁兴义听到她的话，倒是不觉带了几分诧异。他微微一笑，接着上前一步，开口问陈沅道：“这么说来，令尊是支持你们之间的相处了？”“好像……也不能这么说。”陈沅再次抬起了头，看着面前的梁兴义，脸上的表情同样带着几分疑惑。她一面回想着不久之前，在看到他们亲密举动的时候，父亲的神情，一面开口对梁兴义说道，“爹爹……似乎不想谈这件事情。我……我也没有主动的去问过他的意思。”

她说到这儿，脑中忽然灵光一现。陈沅猛然上前一步，将她与梁兴义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些，一面微微沉下声音，小心翼翼的问道：“先生见多识广，你觉得……爹爹会同意我们在一处吗？”梁兴义听到她的问话，不由得慢慢抬起了眼眸，隔过那玻璃的镜片，看着面前的少女。她一双灵动的眼眸微微眨动着，充满了期待的光芒，那微微扬起的唇角更似在诉说着心头的渴望。

梁兴义不觉微微蹙了蹙眉，他看着陈沅的目光中，闪过了转瞬即逝的复杂神态。他与她相识日久，深知这丫头的脾气秉性。况且……她一直把他当成兄长来看待，他也早将她视为亲妹，若如此说来，只怕是没有看着她弥足深陷，而不去提醒她的道理。那张万霖是什么样的人，他当然是清楚的，他根本就没办法，成为陈沅梦想中的那般良人。这个道理他明白，没道理上海经济司司长陈煜不明白。可……他为何不阻拦两人的相交？

梁兴义的思绪微微停滞了片刻，思忖片刻，却也终究未得其果，而一个更深层次的考量却忽然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陈沅本就是思想极为先进的青年学生，他留她在这里工作，自然从一开始，便有着想要发展陈沅成为中国共产党员的想法。如果……她能够留在张万霖身边，留在永鑫公司的内部，或许日后对于他们的许多行动，能起到一种特殊的好处……

可是……

“梁先生？”梁兴义的思绪猛然间被陈沅的一声轻唤所打断，他赶忙转过头来，看到陈沅那带着几分疑惑的面容，不觉微微蹙了蹙眉，开口问道，“先生想什么呢？竟想了这样久？这个问题……有那么难回答吗？”陈沅带着几分狐疑的看着梁兴义，脸上的笑容却带着几分玩笑之意。梁兴义不觉微微一笑，终究是没有把自己的担心说给陈沅，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开口道：

“对于这位张大帅，我只是有所耳闻，既然令尊并未直言反对你们在一处，想来定然有他的一番考量。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在大是大非之上，能守得住底线。只要能一直不忘本心，其他的事情，却也没什么太大的干系。”梁兴义转过头来看向陈沅，脸上的表情中似乎闪烁着些许复杂。彼时的陈沅一心皆在张万霖的身上，自然也无暇顾及梁兴义那恍若话中有话的深意，只是听到了她一直渴望的那个答案，心中高悬的那柄剑才不由得落了下来，脸上的笑容愈发明艳起来。

“我知道了，多谢先生指教。”她笑容清浅，那一双眼眸中的喜色却难以掩藏。站在一旁的梁兴义听到她的话，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心中的清晰却不觉再次带了几分复杂。很快，便有几位前来就诊的病人进入药铺之中，两人也没了继续交流的时间，赶忙各自忙碌起来。这一番折腾下来，竟已然入了夜。陈沅见医馆内的病人皆已经安顿好，这才同梁兴义告了别，哪成想刚一出门，便看到了不远处停着的，张万霖的那辆绿皮车。她心头忽然浮上几分惊喜，瞬间已忘记了那忙碌了大半日的疲惫之感，正要往车前走去，见张万霖已然拉开车门，在车前站定。她匆匆加快了脚步，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向他面前。

张万霖自然从她一出医馆的大门，便看到了陈沅。她今日穿着旧式的衣裙，那宽大的裙摆随着她奔跑的动作翻飞而起，活像一支飞舞的蝴蝶。见少女已到了近前，张万霖张开双臂，迅速的将她的身子揽入怀中。他有力的手臂落在她的腰间，很快将她整个人的身子抱离了地面，在原地打了两三个圈。陈沅忙紧紧抱着他的脖颈，那传入张万霖耳畔的笑声，只恍若银铃一般清脆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