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这么晚，侬一个小姑娘一个人在这儿，很不安全的，晓得伐？”张万霖的手落在了陈沅的腰际，一双桃花眼轻弯，垂眸看向怀中的陈沅，眼底似有笑意，语音中却颇带着几分霸道之意。陈沅不由得微微一怔，一双眼眸轻动，双臂慢慢地抬起，挡在了自己的胸前，尽可能的将自己与张万霖的身体隔开，“多谢张大帅提醒，我……现在要回去了。”

她脸上的笑容微微扬起，却带着几分勉强之意，心道说遇到他只怕才是最大的不安全。奈何张万霖却并没有想要放手的意思，他仍旧揽着陈沅的腰，垂眸问道：“这大晚上的，侬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啦？”“您不是也……”陈沅说着，目光忽然扫到了不远处的那浩浩荡荡的一排永鑫弟子身上，语音不由得一滞，只微微直了直身子，很用了一番力道，才从张万霖的怀里脱身出来：

“原是今日下午，来帮梁先生共同诊治码头的患病劳工，这才耽误到了现在。”她一五一十的说着，脑海中却再次浮现出了草棚中那简陋的几乎让人有些难以置信的场面，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将眼眸垂了下来，避开了张万霖那含着笑容，却又有些逼人的视线。“劳工？”张万霖微微愣了一下，显然并没有想到这位上海经济司司长家的千金大小姐，会来医治几个卖力讨生活的劳工苦力，脸上的表情闪过几分讶异。陈沅听到他的话，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今日下午严华的话，忽然传到了他的耳边。陈沅的脸色不由自主的沉了下来，而她的手臂，又被张万霖轻轻地握住：

“我可听说那疟疾传染速度极快，侬这般的金枝玉叶，可……”“张大帅。”陈沅一双柳叶眉轻轻一动，猛然抬起了头，一双眼眸中明亮清晰，透露出几分少年人的倔强。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坦然的直视张万霖，软糯的声音中隐隐带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您是商人，弃车保帅，并无不妥，自然也就没有可苛责之处。可陈沅是医者，若见死不救，岂非有违天道？我既没有拦着您，也请您……不要拦着我。”她说完，手臂上微微用力，将张万霖的禁锢挣开。

张万霖看着她那一双倔强而清晰的眸子，唇角不觉微微勾起，只觉有些好笑，却也不乏几分趣味。那一双眼眸中满是不染世俗的清澈和干净，温柔软糯的声音中传达而出的坚定，是每一个少年人都曾有过的青春幻想。他看着准备离去的少女，轻轻摇了摇头，果然……陈煜将她保护得很好。他将心中万念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心头忽有交杂的情感蒸腾而起。

“等等。”张万霖猛然出声，拦住了陈沅想要远行的身影，还未等她转身，他的手已经落在了她的肩头，另一手……轻轻将她那温软的小手包裹在了掌心之中。陈沅微微一愣，他温热的呼吸打在脖颈，已然让她的身体带着几分僵硬，连带着那平稳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起来。“张大帅，侬……”

“陈小姐的这份赤诚，我是真的欣赏。若以后能有帮到侬的地方，大可以直接来找我。”张万霖说着，将自己拇指上的一枚翠玉扳指滑下，轻轻地塞到了陈沅的掌心，“此物为证，侬可莫要忘了。”张万霖说着，已经从身后转到了她的面前，那一双桃花眼中似饱含深意，只看得站在他对面的陈沅心头漾起一层秋波，掌心已然不由自主的合十，将那仍旧带着几分温热的玉扳指，轻轻握在了手中。

“沅沅先替一众工友，谢过大帅的好意。”她微微垂下了眼眸，唇角的笑意清浅，一双杏眸中的神情复而变得温和可亲。一阵海风将她的长发扬起，几缕青丝抚过她的面颊，更为她平添了几分温柔。张万霖看着面前如花似玉的美人，心念不由一动，手臂欲搭上少女的肩头，面前的人却再次抬起了头，带着几分歉意的说道：“时候不早了，父亲还在家里等我，我……要先回去了。”

她看了看天边已然升起到了头顶的月亮，不觉深深沉了口气，那双灵动的眼眸中似乎还带着几分依依不舍的神态。张万霖亦低头看了下胸前的怀表，原来时间已经接近子夜，再去低头看小姑娘那有些疲惫的面容，随即振臂挥手，招呼了一名弟子来到两人面前：“时候不早了，我派车送侬回府。”他说完，并不给陈沅反应的时间，随即便向那名永鑫弟子道：

“用我的车，送陈小姐回府上。”“是。”那弟子应了一声，随即便侧身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躬身说道，“陈小姐这边请。”“谢谢。”陈沅微微点了下头，唇角的笑容似更深了些，脸颊上亦带着几分少女娇俏。她微微抬手理了理那被风吹乱的长发，一声轻轻的道谢，虽是面向着那永鑫弟子，可神情却似更向对着张万霖言说一般。张万霖并没有答话，只看着陈沅的身影随着那名永鑫弟子走出了几步，方才忽然扬起了声音，大声道：

“沅沅！”伴随着那扬声一喊，陈沅的脚步猛然一顿，那略显得有些亲昵的呼唤此刻竟然在她的心头漾起了一阵甜蜜。她猛然回过了头，看着仍旧站在原地的张万霖。月光打在他的长衫上，似为他整个人都笼罩了一层薄薄的月光，也愈发显得他身形修长好看。手中的翠玉扳指已经发凉，可那隐隐的重力却让陈沅的心头传来一阵暖意。

原来……他也并非传言中的那样凉薄无情。

她再次抬起眼眸看着他的身影，耳畔张万霖那含着笑意、似无法无天的声音再次传入了她的耳朵：“别忘了，侬可还欠着我一顿饭呢！”“我一定还给你。”或许是被他那激昂的情绪所感染，陈沅的声音也随之扬起。少女那温柔动听的嗓音伴随着海风，一起传入到了张万霖的耳中。他满意的扬起了唇角，可面前的小姑娘却只觉双颊滚烫，还没听到他的回复，已经转过身向前跑去。

她的脚步很轻盈，一头乌羽似的长发迎风飞舞着，整个人就好像一个散落在人间的精灵，正充满好奇的感受着这个全新的世界。陈沅的耳畔只剩下了风声，可脸颊的温度却越来越高，一颗心也飞快地在胸口跃动着。忽然，一句诗就这么没头没尾的闯入了陈沅的脑海之中。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她的脚步不由得一顿，那句小乔初嫁了，似有意无意的将她的内心触动。陈沅当然知道，自己并不是小乔，张万霖呢，自然也不是周公瑾，可那句‘雄姿英发’，却偏偏萦绕在她的心口，伴随着他方才被月光笼罩的身影，久久的挥之不去……

直到陈沅的身影消失在张万霖的视线中，夏俊林才慢慢的挥动着手中的折扇，从不远处走了过来。他看着陈沅消失的方向，唇角微微勾起，眼眸中颇带着几分暧昧：“二哥好快的速度，这一位……可和之前的几个，有些不大一样啊。”夏俊林的语音中颇带了几分深意，看向张万霖的目光亦带了几分探寻。“那是当然。”张万霖双掌一拍，将目光收回，落在了站在对面的夏俊林身上，“侬不知道，这陈沅啊，是上海经济司司长陈煜的女儿。她……可真真是位妙人啊。”

张万霖的语音一扬，一双桃花眼中颇带着几分受用的表情。夏俊林本是见惯了他流连风月，倒也没有太过在意，可陈煜这个名字一出，那平素里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永鑫师爷的脸上也不由得微微一变：“原来是陈司长的女儿。难怪，瞧着甚是不俗。也难怪二哥如此上心，素日里的风雷手段，怕也尽成了绕指柔吧。”夏俊林笑了两声，语气中似有几分调侃，张万霖倒也丝毫不恼，朗声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这小妮子倒当真有那么点意思，很合我的胃口嘛。”他的笑声不减，脸上的表情却透出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忽的凑近了夏俊林的耳边，将声音微微压低了些，开口说道，“况且，这样的一个小美人儿，若是真能得了她，对你我，还不是大有好处吗？啊？”张万霖说着，手在夏俊林肩上重重一拍，随即便挺直了腰身，昂首阔步的向前走去，那时不时传来的海风中，似乎都潜藏着他的笑声，久久的，都未归还于平静。

陈沅见车子在自己家门前停稳，还没等张博上来开门，便径自跳下了车，带着几分急促的对管家说道：“张叔叔，爹爹在吗？”“老爷正在屋里等着小姐呢。”张博见她脚步急促，急忙伸手扶住了她，生怕她因此而跌倒。陈沅向着他微微一笑以示感谢，随即便快步向着正厅走去。

“爹爹。”陈沅见陈煜正坐在堂屋正厅的主座之上，急忙快步走上了前。陈煜见女儿如此时辰方才归来，心头自然不免焦躁。如今见她总算是安然无恙，方才微微舒了一口气，伸手将女儿的手轻轻的拉住，引着她在沙发上坐下：“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陈沅在兴义药铺帮忙的事情，陈煜自然是知晓的。此刻见她脸上有疲惫与担忧之色，心头已然猜到了七八。还不等她开口，便已沉声开口问道。

“我确实有一件事想求爹爹帮忙。”陈沅见陈煜如此开门见山，不由得先是一愣，却也深知父亲并非那等顽固不化、只求追名逐利的宵小之徒，索性也不再多做隐瞒，开诚布公道，“今日我之所以如此这般晚归，实在是因为码头劳工们突发疟疾，梁先生的药铺中存药早已不足，可有没有其他的人愿意施以援手。爹爹你也知道的，疟疾的扩散速度实在惊人。若是任由这次疫病扩散下去，只怕时间一长，就不仅仅是劳工们会受到影响了。”

陈沅说着，一双好看的杏仁眼中泛起担忧之色。她紧紧地拉住了陈煜的衣袖，轻轻咬着的朱唇上带着几分不安。听到‘疟疾’两个字的时候，陈煜的脸色瞬间沉了几分。他看着身旁眼眸微抬，含着不安却又含着期待的女儿，一双剑眉微微一蹙。他又如何不知道这小丫头的话实在没有半点夸大。若是真由得这疫情扩散下去，只怕受苦受难的老百姓会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