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梁先生！”陈沅带着小四拦了辆黄包车，一路来到了小四所说的码头。但见码头旁边不远处的一个草棚中，梁兴义的身影正站立在几个躺倒在地上的劳工中间。他脸色凝重，微微侧头向着身旁站着的一个青年，似乎是在说着什么。听到陈沅的一声呼唤，梁兴义与那青年人齐齐转过了头，看着从远方奔来的陈沅。“梁先生，这边情况怎么样？”陈沅的目光匆匆扫过了在地上横七竖八躺倒的一众劳工，心下不由得一沉，抬眸问梁兴义道。

“情况很不好。”梁兴义微微蹙了蹙眉，将目光自一名患者的脸上移到了陈沅那急切的脸颊之上。他轻轻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迈开脚步，将陈沅和那短衣青年引到人群较少的地方，方才低声开口道：“恐怕是疟疾。”梁兴义的眼眸中带着几分不忍和担忧，听到此话的陈沅和那青年人的脸上皆是一怔。陈沅赶忙上前一步，蹙眉问道：

“先生确定……真的是疟疾吗？”“嗯。”梁兴义轻轻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转向了身后那一众憔悴叫苦的劳工身上，眼眸中充满了同情和怜悯。“疟疾的传播速度很快，患者又极难医治，还是要赶快控制住病情，不能让其肆意扩散才是。”陈沅深深地吸了口气，也把目光落在了那一众患病的劳工身上。他们有的面呈菜色，有的面如死灰，有的叫苦不迭，身上的衣服早已破旧，而这突如其来的一场疫病，更是宛如雪上加霜，让他们本就捉襟见肘的生活更加难熬。

“沅沅说的是啊。”梁兴义深深沉了口气，将目光转到了陈沅的身上。她赶忙上前一步，地声开口道：“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开口，我一定竭力相帮。”陈沅说着，兀自打开了手包，将身上所有的现金全部塞到了梁兴义的手中。梁兴义见状，方想推脱，陈沅已经用力将他的手紧紧地合上，末了，还把自己手腕上的一支银手镯一起摘了下来，并给了梁兴义，“梁先生，您就别再同我推脱了，这些钱对于救治这些患者而言，本就是九牛一毛，您已经免除了他们的药钱，本已经是极大的一笔开销，此刻……还是莫要再同我客气了。”陈沅说着，微微笑了笑，一双闪亮的眼眸中带着无比的真诚。梁兴义看着她那满面赤诚的模样，却也知道她所言实在不虚，只得轻轻点了点头，将手中的钱和手镯一并递给了站在身后的青年人。

“严华兄弟，麻烦你一会儿去当铺，先把陈小姐这镯子折了现，再去各家药铺买些药来吧。我们的备用药品，怕是已经不足了。”“好。”严华点了点头，接过了梁兴义递上的镯子。陈沅这才有时间去细细的看这位青年人。他个子不高，一袭粗布衣服披在身上，黝黑的皮肤几乎呈现出古铜色，一看便知道是多年风霜所致。可他脸上的那一双那眼睛确实极亮，谈吐之间颇有一番风度。

“这点钱怕是不够的，如果想要完全控制住此次疟疾的扩散，恐怕还要码头予以协助才行。此一带的码头是……”陈沅的一双蛾眉并没有因为梁兴义接下了她的钱而舒展开来，她看着那些劳工，心头似乎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哽咽，只能再次回过了头，将询问的目光落向了严华和梁兴义。

“你还指望着他们？”严华忽然冷冷的哼了一声，骤然扬起的语气中似乎带着几分不满，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却充满了讽刺的意味。陈沅不由得愣了一下，将目光投向了严华，她还没开口去问，严华已迎上了她的目光，沉声开口道，“三大亨今日上午才知悉了疟疾的消息，不久之前便派人将码头上所有患病的和可能患病的劳工兄弟们全都赶了出去。如此凉薄而无义，你还打算让他们帮忙控制此次疟疾的扩散？”

严华的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陈沅，语气中似乎带着几分分毫不让的逼问。陈沅的脸色不觉微微一变，听到三大亨的时候，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今日上午，一袭白色长衫，出现在她学校走廊上的张万霖。陈沅猛地一愣，急忙制止住了自己这不合时宜的想法。她微微张了张嘴，面对着严华，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可他如此这般的义正辞严，却又让陈沅不由得有些语塞。

“行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梁兴义看出了两人气氛的尴尬，他微微摆了摆手，上前一步，横身挡在了陈沅的面前，将严华的视线阻隔开来，“严华兄弟，你先去当铺吧。沅沅，你来搭把手，还有几个劳工兄弟没有诊过脉。”梁兴义说完，便径自又走回了那供劳工们暂时休息的破旧草棚之中，陈沅亦急忙跟了进去，不再去看那两道似乎有些逼人的视线。

待两人将所有的劳工的病情状况确定结束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梁兴义与陈沅并肩走出了草棚，迎面而来的是码头海面上那一阵冰冷的寒风。“沅沅，我还有一件事，想找你帮忙。”梁兴义微微压低了声音，看着站在身旁的陈沅，轻轻叹了口气，开口道。“先生请讲，只要是沅沅能办到的，我一定拼尽全力。”陈沅听到他的话，立刻转过了头，看向梁兴义的眼睛，一双眼眸中闪烁起几分希望的光芒。

梁兴义看着少女那神采奕奕的眼眸，眉心浅浅一蹙，又叹了口气，方才开口说道：“这件事情，你办不了。若是想要完成，还需要陈司长相助。”陈沅听到梁兴义谈起父亲，不觉微微一怔，一双蛾眉轻轻一颤，开口问道：“先生但说无妨。您也知道，我父亲虽然身为政府官员，可却并非那等藏污纳垢之辈，只要是真正有利于人民的事情，我相信父亲绝对不会拒绝的。”陈沅说着，眼眸中不觉带着几分温柔与坚定。

梁兴义听到她的话，亦是深深的点了点头。陈煜的为人他自然是有所耳闻，虽然算不上一位十足十的君子，但在这风云起伏的乱世之中，能够不与北洋各路军阀同流合污，也算是政界的一股清流了。如若不然，他又怎敢把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呢？

“有一批药品，两天后即将到港，我们需要一处码头来接应，之后把药品送到兴义药铺去。因为这其中有部分药品是受到管制的，所以……我们没办法通过正常的途径来解决。这件事，还请你……请陈司长相帮。”梁兴义看着站在身边的陈沅，一双浓眉紧蹙，眼眸中写满了担忧，陈沅迎上他的目光，她虽不谙世事，却也知此事事关重大，忙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开口说道：“梁先生放心，我必定竭力同父亲周旋，定能让货物平安到港。时候不早了，梁先生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她看了看早已沉静如水的天幕，对梁兴义微微笑了笑，开口道。

“嗯。你也早些回去吧。今日下午，多亏了有你。”梁兴义也笑了笑，同她告别之后，便兀自向着兴义药铺的方向走去。陈沅见他离去，也慢慢的转过了身，脚步向着另一个方向前进着，可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晚风浮起了她的长发，三千青丝时不时地抚过她的面颊，似乎带着几分凌乱。那原本被她用来束发的发带，今日下午也早就用作了手帕，为患者擦拭。草棚内那一幕幕凄凉的画面让陈沅的心头只觉阵阵酸涩，那一个又一个哀求着活下去的面容，不断的闪现在陈沅的脑海。她只觉双腿似乎有些发软，早已经没了再走下去的动力，可偏偏这码头空荡，半晌都不见有黄包车过来。陈沅索性在靠近海岸的一处礁石上慢慢的坐了下来，有些无力、又有些呆滞的凝望着这翻涌的海面。

“码头工人的事情，安排的怎么样了？”张万霖与夏俊林一前一后走在前往码头的路上，张万霖微微侧头，问身旁的夏师爷道。“新的工人已经到岗，明日便能继续开工，大帅放心。”夏俊林随意的摆动着手中的折扇，向着张万霖微微牵了牵嘴角，露出了一个安然的微笑。“安排好了就好，上海滩的工人多得是，哪里在乎这几个劳工苦力。侬晓得的，要不了几天，就会有新的货物到岗，可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张万霖说着，忽然被一个娇小的身影吸引了目光，他的身子猛地一顿，就连语音都随之停了下来。

“大帅？”夏俊林见他忽然没了下文，微微一怔，抬起头去看时，见方才还只前他一步的张万霖此刻已然是昂首阔步、向着那坐在海边的少女走了过去。夏俊林看着那少女的背影，心头不觉传来一阵诧异。而张万霖的人，此刻已经站在了那少女身后。

陈沅此刻，正面向着海面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双眼眸中闪烁的情绪分外有些复杂。她单手拖着下颌，脸上似乎带着几分疲惫之色，就连白日里整齐的长发，此刻都带着几分散乱。她本就心不在焉，当然没有注意到张万霖是什么时候走到了她的身后。他微微弯腰，一双手轻轻的拢起她被风吹乱的头发，略有些粗糙的指尖还有意无意地触碰到她的脸颊。陈沅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惊，只当是遇到了坏人，猛地站起了身，一双眼眸中写满了惊惧之色，迅速便要回身去看他，可偏偏在转身之际，脚下一滑，整个人的身子已然向后倒去。

张万霖又哪里会让她真的摔倒？但见她身子向后一滑，他的手已迅速的移了下来，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臂，用力一拽，她那娇小的身子已然转变了方向，整个人已跌入了他的怀中。陈沅的前额正撞在张万霖的胸口，让她不由得一时吃痛，待要伸手去揉，适才发觉她此刻的位置，脸上一时一阵阵地发烫。她刚想要向后退去，才发觉身子早已被张万霖紧紧地搂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