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今日穿着一袭白色的长衫，其上淡淡的祥云纹饰似装点着他不俗的气质，也愈发显得他身形高大，气质不凡。陈沅看着这个本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人，微微愣了一下，手已经慢慢地从杜美慧的脸上移了下来。她微微低了低头，唇角扬起了一个礼貌的微笑：“小女见过张大帅。”

张万霖轻轻摆了摆手，伴随着她的笑容，他昂首阔步的向着两名如花似玉的少女走近。那杜美慧面对着他这几乎威严的让人有些压抑的气质，不觉也慢慢地低下了头，恭敬而警惕的开口道：“张大帅好。”“陈小姐昨天晚上……休息的好伐？”张万霖的目光淡淡的扫过杜美慧，继而又回落到了陈沅的身上。今天她并没有将发辫编起，那三千青丝就这样垂在脸侧，恍若乌羽、又恍若飞瀑。而发间点缀的白色发带，更平添了几分学生的气息。张万霖不禁走近了些许，语音中似有笑意，出口的言语恍若长辈的关切，却又隐隐带着几分暧昧的意思。

陈沅的脸瞬间红了起来，似有一种无名的温热徘徊在她的心口，让她顿时觉得有些坐立难安。她本能的后退了一步，想要将两人的距离拉远，奈何后背却正抵在了楼梯间的墙壁之上，传来一片坚硬与冰凉。陈沅的心中不觉一怔，暗暗抱怨杜美慧选择的这个地方委实有些不合时宜。狭小的空间内，她已经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独特的男性气息。这让陈沅的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了昨天晚上的汽车，思绪已经随着脸颊的温度逐渐飞远。

“沅……沅沅……”杜美慧看着在两人面前站定的张万霖和仍旧一言不发、脸颊上却已经呈现出一片绯红的陈沅，实在觉得自己有些太过多余。她轻轻扯了扯陈沅的衣袖，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和勉强，“那个……我还有课，我就先走了，你们……你们聊。”杜美慧说完，轻轻拍了拍陈沅的肩膀，还没等陈沅开口说话，便径自留下了一个祝你好运的眼神，然后……便扬长而去，消失在了茫茫的走廊之中。

“你……”陈沅微微一怔，看向杜美慧背影的眼眸中，不觉带上了几分埋怨。都说患难见真情，这杜美慧……未免也太不仗义了些。陈沅如是想着，脸上的表情亦露出了几分愤然，她猛然回过头，却正对上了张万霖那双含笑的眼眸。他仍然在看着她，似乎并没有以往的那种急躁，整个人表现的颇有耐心。如果熟悉张万霖的人看到他此刻的笑容，恐怕会觉得十分诧异。因为这样的表情在这位易燃易爆炸的张大帅脸上，真可谓是分外少有了。可不知道为什么，陈沅还是觉得，他看着自己的表情，恍若面对这什么猎物……

她猛然间想到了杜美慧方才告诉她的消息，再次环视这狭窄的楼梯间时，一颗心不觉已跳得飞快。她本能的将目光从张万霖脸上移开，目光中带着几分局促：“张大帅，我接下来还有课，先失陪了。”陈沅说完，转过身来便想沿着杜美慧方才离开的那条路离去，可还没等她迈开脚步，手臂却已经被张万霖拉住。他猛然一用力，陈沅的身子已经被他拉了回来。张万霖的手臂就势一转，迫使她再次面向他站着。

“我方才去看过陈小姐的课表，接下来……陈小姐似乎并没有课。怎么……侬不想见到我啊？”张万霖的一双桃花眼直视着陈沅，那噙满笑意的眼眸恍若带着一种别样的魔力。陈沅不觉微微一怔，身体已然有些僵硬，脸颊……却再一次不由自主的红了起来。她听到谎言就这样被张万霖毫不留情的点破，一时间竟有几分语塞，好看的蛾眉轻轻动了动，一双樱唇轻张，却也编不出什么更好的借口，嗫嚅了好半晌，也只是吞吞吐吐的说了一个：“我……”

“我昨天就讲过了，害的陈小姐为我受惊，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所以今日，特意来学校找陈小姐，想请侬吃饭以表歉意。不知道陈小姐意下如何？”他的语气虽然很平和，可拉着她手臂的手却不觉收紧，高大的身子微微前倾，几乎要将陈沅的整个人都压在墙上。陈沅看着他那不容置喙的目光，深深地沉了口气，心中明了他根本不是在同她商量，却也不禁对他如此这般作为的目的带着几分好奇。

看昨日他与父亲的对话，两人之间所需要达成的交易似乎已经达成。既然这样，他还来找她做什么？

“承蒙大帅相请，陈沅……不胜感激。”她微微沉了口气，将心头的情绪按捺下来，只是微微扬了扬唇角，向他露出了一个清浅的微笑。张万霖听到她的回答，脸上的笑容不禁带了几分满意。他悠悠的向后退了一步，拉在她手臂上的手却并没有要松开的意思。陈沅刚才想要开口说话，只见楼梯上一个粗布衣服的少年正跌跌撞撞的往上跑，而两个黑衣短打的永鑫公司弟子，已毫不犹豫的伸手将他拦住。

“干什么的？”冷漠无情的声音在楼梯间内响起，两个黑衣弟子横手将那少年一拦，那有些瘦小的身子便因为跑的太急而摔倒在了地上。这一声喧哗之后，陈沅与张万霖的目光都被那少年人吸引了去。只是看了一眼，陈沅便已经认出了那名少年，正是自己经常去帮忙的兴义药铺的伙计小四。她心头忽觉不好，还不等张万霖开口，已挣开了他的手臂，快速向楼梯下跑去。

“等等。”她声音扬起，将那两名永鑫弟子呵住，身影已经站在了楼梯间的平台上，“他是来找我的。”陈沅并没有同那两名弟子多做解释，只是快步上前，将那名摔翻在地上的伙计小四扶了起来，目光中带着几分关切的说道：“摔疼了吗？有没有伤到哪里？”“陈沅姐，我没事。”小四顺着她的力道站了起来，向着少女轻轻一笑以示安慰，可还没等陈沅开口去问他的来意，那少年的表情忽又变得凝重起来：

“姐，梁先生让我来请你立刻往码头去一趟，说有几个患病的劳工，看症状不太好办。”“码头？”陈沅微微一怔，可看那少年脸上凝重的表情，心里也不觉跟着沉了下来。她急忙点了点头，随意的拢了拢散落在脸颊两侧的头发，兀自便牵起了那孩子的手，“快走。”那孩子的脚步已然迈出，陈沅这才像想到了什么一般，轻轻的拍了一下孩子的手背，将脚步停了下来。

她回过头去，目光再次落在了张万霖身上，脸上的笑容中却带着几分歉意：“大帅，实在抱歉，今日事发突然，怕是不能去赴您的邀约了。今日这次，算是陈沅欠着您的，改日一定偿还。”她说完，将唇角的笑意微微加深了些，还没等张万霖回答，她已然伴随着那药铺的小伙计一路跑下了楼梯。张万霖看着她的背影，那一袭黑发伴随着她的动作而翩然扬起，为她的动作平添了几分轻盈。她整个人就像一只飞舞的蝴蝶，从他的眼前慢慢的消失。

“欠着我的？”张万霖唇角一勾，脸上的笑意带着几分惬意，他宽大的掌心轻轻的理了理衣襟，那淡淡的桂花香气，随之扑面而来。他正跨步向楼下走去，另一名永鑫弟子已急急向着他所在的方向跑过来，于他脚边拜倒：“张大帅，霍老板请您即刻到公馆去，说有要事相商。”

“知道了。”张万霖带着几分随意的应了一声，昂首阔步的向着楼梯下方走去。车子早已经候在了教学楼前，他一上车，便一路往霍公馆而来。屋内的气氛似乎带着几分沉郁，师爷夏俊林正垂着头，一脸严肃的坐在沙发上。“怎么啦这是？出什么事体了？”张万霖见状，一双浓眉不由得一蹙，掀起衣摆在沙发上落了座，转头看向夏俊林道。

“我请了中西医的大夫会诊，现在诊断结果出来了，很严重。”夏俊林说着，微微侧过了头，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不远处的霍天洪和张万霖，声音一顿，复又开口，微微加重了语气，“疟疾。”“疟疾？”霍天洪猛地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看向夏俊林道。“那得赶紧请医生啦。”张万霖亦抬手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将身体坐直了一些，语调微为加快，对坐在对面的夏俊林说道。

“这种病的传染速度非常快，而且随时都有人会被传染上。论疗效，西医的疗效要比中医的疗效好，可西医的医药费贵。这么多的病人……”夏俊林说着，微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面容上带着几分为难之色。霍天洪听到他的话，眉心一动，将头转向了坐在左侧的张万霖：“二弟，码头归你管，这事情应该怎么办？”

张万霖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只觉胸口没由来的一阵烦闷，落在沙发扶手上的手臂一挥，眉头一蹙，厉声开口道：“关键是不能再扩散了。把生病的和可能生病的通通都赶出去，重新招工人，上海滩的工人多的是！”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果断与狠决，右臂重重的拍了一下沙发的扶手，颇带着几分不耐烦的样子。霍天洪的脸色同样不算好看。他听罢张万霖的话，并没有立刻做出回复，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坐在右侧的夏俊林：

“昱晟还没回来？”“说是后天到上海。”夏俊林一听，带着几分随意的将身子向后靠了靠，抬头面向着霍天洪答道。霍天洪听到他的话，不禁叹了口气，将头低了下去，似乎带着几分不满。坐在一旁的张万霖的脸色，却不觉微微一变，他的心里正盘算着霍天洪的意思，只见对面的人忽然又抬起了头，看向他道：

“那就按你说的办。就说这些工人，在外面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得了怪病，与工厂码头无关。把那些患了病的、即将患病的全部换掉，以绝后患。”张万霖听着，只轻轻点了点头，便同夏俊林各自走出了霍公馆，去安排相关事宜。他素来知道，自己并非擅长决策之人。可霍天洪当着他的面，如此这般，莫不是对于他……仍旧不够信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