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沅沅，你怎么会乘张万霖的车子回来的？你今日不是去新世界吗？难不成你在新世界……遇到了他？”陈煜拉着陈沅入了正厅坐下，方一入座，便带着几分担忧的开口去问陈沅道。“嗯。我的确是在新世界遇到了张大帅。当时我已准备离开，他亦有要走的意思，继而便提出了与我同行。我想着他既然是爹爹的客人，实在是没有拒绝的道理，便应了下来。后来……行至途中，他似有其他的事情，便乘着另一辆车子离开了，只是吩咐底下人送我回来。”陈沅轻轻沉了口气，将事情的经过简化之后，讲述给了陈煜。

她刻意省略掉了张万霖的遇刺和两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前者，只是因为有惊无险，而事情又与她无关，她此刻说与陈煜，不过是白白让他担心罢了。至于后者……陈沅想到他那蜻蜓点水一般的一吻，左胸的心竟忽然猛烈地撞击了一下。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仍旧没有开口。

“嗯。”陈煜听到女儿的话，轻轻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在陈沅身上大量了片刻，确定她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后，才慢慢的舒了口气，那双略显得有些苍老的眼眸中，隐隐透出了几分复杂的神色。“爹爹？”陈沅是何等聪明之人，她等了片刻，见陈煜并不开口，忙抬起头看着他的脸色，心头又是轻轻一动，忙伸手轻轻握住了陈煜的手，“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不是。”陈煜察觉到女儿那纤细温软的小手，忙回手将她的手握在了掌中，轻轻地摇了摇头，面上的表情却更多了几分沉重，“这个时候，张万霖往新世界去，只怕……不仅仅是去取乐的。”他的目光悠悠的转向了一旁墙面上的挂钟之上，苍老的目光忽然变得有几分锐利。那钟摆正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左一右的摆动着，正宛如当前上海滩……永鑫公司与大八股党之间的战争，究竟谁……才能更胜一筹呢？

“沅沅，以后……还是少同张万霖那样的人来往吧。”陈煜思忖了片刻，再次将目光落在了女儿的身上。今日下午，张万霖打量着陈沅的时候，那种别样的目光忽然在他的脑海之中浮现出来，与此同时一起传入脑海中的，当然就是关于张万霖那风流成性、风花雪月的各种花边新闻。“是。”陈沅听着父亲的话，轻轻点了点头，并没有反驳。她素来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子，对于父亲提出的要求与建议，甚少有提出异议的时候。当然这一次，她也仍旧依照往昔的惯例，规规矩矩的应了声‘是’。

可就在那话音落下的时候，陈沅却忽然觉得自己的脸颊上似乎传来一阵温热。她几乎是本能的抬手想要触摸，却又在手臂抬起的时候，猛然间想到了这份异样感觉的真正由来。她的动作顿时有些僵硬，那修长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才有些欲盖弥彰似的慢慢向后移动，将自己脸颊边上的发辫微微向后拢了拢。

那是他……方才吻过的地方。

“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回屋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学呢。”陈煜深知女儿的乖巧与听话，此刻亦并未深想，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出言说道。“嗯。那我就先回屋去了，爹爹晚安。”陈沅说着，慢慢站起了身，待同陈煜道过了晚安之后，便起身走向自己的闺阁之中。或许是从小在这充满古色古香的院落之中长大，陈沅的闺房，也同样带着几分古朴典雅的气质。

与西洋一派的建筑装饰不同，她的闺阁之中，仍旧保持着先前传统的装饰风格。木质的床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青纱帐，床边的不远处摆设的妆台上，陈列着少许胭脂水粉，却大多连包装都未曾打开，看得出来，它们的主人并不经常使用。而距离卧房稍远的地方，正摆着一张书桌。桌上的笔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毛笔，桌后的墙面上，还挂着一把烧槽琵琶。

陈沅回到房中，只草草更衣洗漱完毕，便躺在了床榻之上。毫无疑问，此刻她的脑海中，回放的还是张万霖的脸。他太过与众不同了。与她之前接触过的所有男子都有着天壤之别。张万霖的身上，似乎有着一种天然的江湖气。不管是他的样貌、还是他的举动，都散发着一种‘天地万物、舍我其谁’的感觉。陈沅又不禁想起了他那毫无顾忌的笑声，恍若带着一种魔力一般，她的脸颊再次变得滚烫了起来，那一双樱桃小口，却微微的扬起了一个弧度。

或许是少女深闺难免寂寞，或许是初生牛犊不知世事艰难，当时的陈沅并没有太把父亲的嘱咐放在心上，相比之下，那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神秘力量的张万霖对她的吸引力，似乎已经远远超过了父亲那句不轻不重的警告。她觉得通过这个男人，能把她领入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陈沅或许从来都没有感受过的世界。

那名永鑫弟子自陈沅家离开之后，自然是要返回到张公馆去复命。却不想车子方才入了张公馆的门，却见张万霖正从另一辆车上下来。他长臂一呼，向着那名弟子招了招手。青年人赶忙让司机停车，自己从车上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张万霖面前，恭恭敬敬的向他施了一礼：“大帅。”

“人送回去了吗？”张万霖经过方才在潮州会馆的一顿发泄，脸色已经不像方才那么难看。他淡淡的扫了一眼身前的青年，手臂一挥示意他免礼，继而开口问道。“回大帅的话，已经送到了。”“嗯。”张万霖轻轻点了点头，面前的空气中，似乎还能察觉到那小丫头身上萦绕着的桂花香味。他的眼前忽然又浮现出了她的脸。那张无比清纯、无比惹人怜爱的脸。

“我要一份上海圣约翰大学医学系的课表。明天。”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陈沅的事，他似乎总是有着极好的耐性。话一落下，他便转身向着公馆内阔步走去，而站在门前的那名永鑫弟子，却不由得有些诧异。课表？那青年人看这张万霖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不久之前在车上的时候，陈沅的话。

“现在在上海圣约翰大学读医学。”少女的声音软糯温柔，霎是好听，就连坐在前排的那名青年人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全身恍若浸润在春风中一般的舒适。他自然明白了张万霖话中的意思，却仍旧不觉带着几分诧异。这张大帅想要个女孩子，还需要去要大学的课表？他忽的又想起了陈沅的身份，不觉轻轻摇了摇头。也对，凭借着陈煜上海市经济司司长的身份，只怕就算是赫赫威名的张大帅，也不能太过于随意吧。

那青年人想到这儿，已经不再继续深想。接下来的一切，说到底，已经与他这个跑腿办事的小弟子没有任何的关系了。他现在需要做的，只是去赶快找一份陈沅的课表，在明天之前……交给张万霖才是。

翌日，陈沅方才下课，就被早已守在教室门口的杜美慧一把拉住了手臂。她脸上的笑容带着几分狡猾，微微压低了声音，凑近陈沅的耳边，开口问道：“哎，老实交代啊，昨天是什么情况？怎么一声不响就走了？还有，你和那张大帅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怎么一点都没听你提起过啊。现在进展到什么程度啦？老实交代，不然的话，我……”杜美慧一股脑的说了一通，倒让陈沅不觉有些发愣。

看着她那想入非非的模样，陈沅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将她的话打断：“好啦，你想到哪儿去了。他是我父亲的客人，我只是在家里的大厅里见过他一面。就在昨天下午。”陈沅有些无奈的看着笑容逐渐凝固在脸上的杜美慧，微微摇了摇头，带着几分打趣的说道，“你的思维这么跳脱，怎么不干脆去写小说啊。我保证，你要是去投稿，一定能大卖。”她说着，不觉轻轻一笑，那一双眼眸中的笑纹似三月盛开的桃花，温柔却又美艳。

“我不信。你就说，之前那么多男人请你跳舞，你答应过哪一个？怎么偏偏他就……”杜美慧看着陈沅，一双眼眸再次眯了起来，她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女，眼眸中的表情更多了几分探寻，“况且啊，我们沅沅这样一个大美人摆在他的面前，凭借着他的性格，能对你没有企图？反正我是不信。你就是抵赖。”杜美慧说着，直起了身子，兀自的迈开脚步向前走去，似乎对她的不诚实带着几分不满。陈沅却是再次微微一怔，而脚步却已然在她的头脑做出反应之前，迅速的跟了上去：

“你方才说……凭借他的性格？他……是什么性格啊？”陈沅的脸上似乎染上了一层红云，软糯的声音微微有些低沉，时断时续的传入了杜美慧的耳中。陈沅并没有在看她，一双眼眸低垂，落在那青石板铺设的地面之上，修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我的小姑奶奶，你竟然不知道？”杜美慧听到她的问话，脚步猛然一顿。她那一双好看的凤眼骤然睁大，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看着陈沅。

“我……应该知道什么？”陈沅并没有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先是被她吓了一跳，这才慢慢的抬起了头，回看着杜美慧那充满惊讶的眼睛。杜美慧见她那一脸懵懂又无辜的模样，深知她只怕是真的闻所未闻，急忙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臂，不由分说的将她拖到了一个人烟相对较少的楼梯间内。她凑近了陈沅的耳畔，微微压低了声音，对她说道：“我可听说啊，这个张大帅，实在是个万花丛中流连的人物。单说家里的姨太太已经有四房了，还不算那些在外面有过露水情缘的莺莺燕燕呢。就这样一个人，你也敢同他跳舞，还敢和他一起回家，你是真不怕他……”

杜美慧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已经被陈沅抬手紧紧地堵上了嘴。她猛地一愣，目光中正带着几分抱怨似的想要推开陈沅的手，却见陈沅的眼光已经从她的脸上移开，落在了不远处的楼梯口。她顺着她的目光一同望去的时候，只见方才正被她作为八卦消息说给陈沅听得那个八卦主人公，此刻……正施施然站在楼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