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东南隅，菩提寺，梵钟佛罄余音袅袅，世俗众生不绝如缕。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并肩伫立于山门前
刘耀文挎着横刀，瞥了眼擦肩而过的一对母子。还当是什么邪祀淫祠，不就普普通通一座庙？
宋乐师笑，他还认识被东家挂在嘴上问候的克心法师呢，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儿。若不是脑袋光溜溜，看上去只怕比鸣珂院洒扫老叟还不起眼。老头儿大约想成佛想疯魔了，捡块石头就敢去攀佛祖的关系。
育王浮屠在菩提寺西院，香花宝烛绕着塔身堆积成小山，乐师好看的手指从下往上一层层数上去，到第七层时停住，然后悄悄瞥向身边的侠客，他对似乎正事毫不在意，正低着脑袋看雪地里一群蹦跶的麻雀呢。
殊不知声色未形，实则了然于胸。
一路走来，他早已默默记下寺庙各处赶到西院的距离，西院出入口数与外墙高度，浮屠门锁的形制，守卫僧众的规模……
一只麻雀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蹦跶过去，留下两行细细的三叉脚印。
“这雀真肥。”
“你不会是想抓来吃吧？”
麻雀兴许感知到乌云罩顶，小命危矣，突然扑棱棱展翅起飞。他们俩一齐抬头，脑袋循着雀儿飞行的方向转去，直到肥硕的身影落入一茬枯枝间。
“抓不着，我又不会飞。不过，可以用石子打下来。”说着四顾找起石子来，还真教他在脚下捡着一块碎的。
乐师连忙把他从地上拽起来，边拍打边“警告”他，“佛门净地啊！”
他回头定定瞧着乐师嫩生生的脸，嗤笑一声，“逗你的。”说完又被拍了一下。
嗬！没想到，他打人还挺疼的。
“你在这里添过长明灯啊？”
宋乐师嗯了一声，“给我师父。”
他收起玩笑模样，“我也想添，几钱一盏？”
“一百文，”乐师料他身无长物，脱口说出，“我来吧。”
刘耀文抛开手心的碎石子，晦涩道，“你不欠我什么。”
从一开始，他就将东家丢失玛瑙归咎于自身过错，万分觉着对不住好友，连带着对自己，一个拿钱办事的家伙，他也觉得该是有亏欠的。
做人心恁软，现成的活菩萨。
被看穿心思，宋乐师只讪讪微笑，也不同你争辩半句，刘耀文拿他实在没办法，就跟昨儿夜里一样，轻重都不是。他绷着脸说我确实没钱，你出就你出吧。打今儿起换我欠你。
宋乐师的脸色这才重新明亮起来，拉着他去添长明灯。
佛殿中央，大佛结跏趺坐，施无畏印，静静俯视苍生。
和尚拿来纸牌，询问是否需要帮忙缮写回向，耀文提笔写下父母兄弟的姓名生卒，和尚恭敬取过，为其缮写回向排位。
宋乐师在旁悄悄与添灯油的小和尚说，他那三盏灯油我来供，和师父那盏记在一块。
身后声音响起，“你可以再大声些，佛祖都听见了。”
宋乐师同小和尚笑笑，背过身来，耀文看着他说，“谢谢。”
“应该的。”
他想：应什么应该，这天真劲儿真教人吃不消。便提醒道，“记住了，刘耀文欠三百文。”
宋乐师愣了下，“灯油的钱还没算进去。”
“行，就都算进去，”他话顿了顿，“记牢了。” 可别让我跑了。
和尚把长明灯供到墙格里，满墙无数摇曳跳动的橘色光明中，他仿佛看见自己父母兄弟的亡魂终获救赎，从此不必再于阴冷潮湿的地下受罪。
“宋亚轩。”唇齿碾磨间，他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
被人直呼其名，乐师心里吓一跳，却还是温柔回应。
“干完这单生意，我想留在长安。”
他盯着墙格里的长明灯，想给自己找个皈依，“你可愿收留我？”
宋亚轩的手绕过他后颈，搂住肩膀轻轻晃了晃，笑得喉头滚动，“好啊，我养你。”他越看他越像头小狼崽子，奶乎乎的，便又要装凶逞强。
他抗议地顶了顶肩膀上的手，到底还是舍不得撩开，“谁要你养。”
看吧，又在装凶了。
“耀文，鸣珂院问我下回准备什么曲子，我欲奏《长相思》，你意下如何？”他惴惴不安瞥了侠客一眼，目光飞快挪向盈盈灯火。
刘耀文捏住肩膀上的手，尽管他欣赏音律方面着实外行，可怎么能不知道长相思三个字底下伏藏着古往今来多少绵长隐晦的爱意。
“不太好，”眼角余光里，宋亚轩脸上的血色飞速褪去，想抽开搭在他肩上的手，却被抓得更紧，“换一首吧。”
“好。”
胸膛炙热，玫瑰红晕倏然从胸口冲上脸庞，宋亚轩眼里泛起晶莹涟漪。
在佛与魂的见证下，在情欲的禁地里，他们彼此倾诉缠绵爱意。
我已等你太久，久到唯有一见倾心才能弥补那些错过的时光。
佛罄声外，吟游诗人拨动他的里拉琴，在风中唱起故乡的诗：“来吧，亲爱的。且让我们来相爱，趁你我，尚在人世。”1
夜，月如玉盘，大风，积雪渐渐退去。
一道黑影闪入菩提寺西院，疾行时手中一边抛落着些什么。
刘耀文躲入树后，准备行动。根据一段时日观察，入夜后守塔人手最少。又赶上平康坊刘给事丧母，要连做三日道场，寺里拨了大半和尚过去。
今夜塔下，只留两个身强力壮的比丘。
盗宝的最佳时机已到。
他松开手，怀中活物失了束缚，顿时开口凄叫，连着三声，一声赛一声响。
浮屠那边，比丘问，哪来的狸奴在叫？
两人四顾张望，发现稍远处化到一半的雪地中突然多了好些怪异的黑点，那便是好奇，不再管猫叫，也顾不得守塔，上前察看。
等走近一端看，吓得惊叫出声，连深夜困倦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残雪消融的地面上，竟摊着一溜儿的死雀！
每一只都是死状凄惨，翅羽凌乱，比丘看在眼里，怜惜众生的心止不住颤啊，在忍下一阵反胃后，开始口诵往生咒。
一个比丘提议，罪过罪过，妄造杀孽，我看还是把这些雀儿埋了为好。
尖锐的猫叫又从某个角落冒了出来，夜色中空荡荡的西院顿然显得阴深诡异起来。
另一个比丘点头，两人一个弯着腰在雪地中拾麻雀，一个提着僧衣前摆让同伴往上放雀儿尸体。
拾完一数，足足有十只，两人又一阵我佛慈悲、罪过罪过后，一齐离开西院。
刘耀文低头看了眼怀中躁动的狸奴，绿幽幽的眼里满是愤怒，呲起尖牙冲他叫了声。
他迅速从树后抽身，奔向夜幕下的育王浮屠。
到塔下，他掏出随身携带的铜丝，对准锁眼插入。这锁头看着唬人的大，也就是只纸老虎，一捅就开。
咔哒一声过后，身影倏然消失在门缝间。
塔楼内，刘耀文提着无声的脚步沿旋梯奔窜而上，怀中狸奴还来不及再叫，已被带到了幽暗的最高处。
育王浮屠七层，皎皎月光从背后窗格里照进来，一块纯黑的玛瑙石静静躺在供台上。
他想也不想，拿起来，揣进怀里放好。
生意做完，回家喽！他怀着满心喜悦飞快溜下楼，趁和尚还在哪个角落埋麻雀，将锁原样挂了回去，不慌不忙检查遗留在现场的痕迹。
在抹去残雪上薄薄的脚印后，四顾夜色，他玩心忽起，又不急着走了，干脆躲回树后隐蔽，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筢着狸奴皮毛。
等着那两个比丘回来继续守在塔下，他双手突然一施力，坏笑着将怀中狸奴抛将出去。
一道弧线伴着尖锐猫叫，两比丘目光循声而至，堪堪得见，一只绿眸幽幽的野畜飞速向外逃窜。
与此同时，树影后一道黑影越墙而出，循着寺院外墙疾行远去，遁入了长安寂寂深夜。
几日后，市井传起一则闲话，残暴嗜杀的绿眼狸妖现身平康坊，沿街夜游，哀声阵阵，不绝于耳，瘆得人满做噩梦。
是后，此妖更闯入佛门，连造十桩杀孽。意欲何为，无人知之，菩提寺以为不详，大小和尚一齐念往生经咒，足足一天，入夜了还未肯停歇。
那些个到平康寻欢享乐的外来人不知情，当是谁家贵人殁了，各个怕触霉头，都吓得绕道走。
小武从市场采买归家，将这则闲话说给他们听，宋亚轩自知其中原委，顿时笑得前仰后合，气都喘不过来，指着耀文的脸，绿眼狸妖，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
幕后“真凶”面无表情地替他拍背顺气，他却接着笑，一直笑倒在对方怀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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