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沉船 12

【2】湖上的风比往日大了不少，浪头前赴后继粉碎在岸边的石头上。阿哲把湿透的凉鞋放到旁边，两只脚踩进湖里。鱼竿被浪拽着不停上下抽搐，使得阿哲根本分不清什么时候有鱼上钩。每次拎起来都只剩一个空荡荡的鱼钩在晃荡着。

被惨淡云层封住的湖岸边界开来一艘绿色的驳船。柴油发动机富有节奏感的声响在湖面上突兀地回荡着。阿哲单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盯着那艘船，盯了好一会才发现它是在突突突地向自己开来。驾驶室里还站着一个顶着蓬乱鸟窝头的熟悉身影。

船靠岸时带起的浪扑上来，阿哲闪躲不及，裤子中央打湿了一大片，看上去颇似小便失禁。建斌把布满锈斑的船锚卡在近旁的石峰里，随后一路蹦跶着跑到阿哲身边，阿哲则连头都懒得转一下，只是把眼睛斜过去乜了建斌一眼。“喂，都半个月没见了，你这算什么态度啊？”建斌伸手拍了拍阿哲的后脑勺，这回他连眼睛都懒得转了。

“不用去厂里干活？”阿哲放下鱼竿，用力拧着裤子上的水。

“不用了，没活干了。”建斌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手帕，阿哲愣了一下，接过来擦拭着裆部的水渍。“发生甚么事了？”

“四厂要搬走了，上周三发了离职金，每人才一万块钱，然后加上一个厂里用剩的电器或者快报废的破船。”建斌看向船头上死去的藤壶和伤口般的锈斑。“我爸在那里干了20年，到头来连半年的工资都没拿到就给这么打发走了。”

“怪不得，早上看到你爹和另外一群人举着花圈和遗像堵在那谁家的门口，纸钱撒的满地都是，还有个在边上用小号吹《送别》的。”

“那是厂长家，前阵子会计去核对旧账的时候发现这家伙吞了两百三十万的退职金，上边调查组的人都一周了还不来，工人们就自发组织要钱去了。”

“那家伙不会跑路吗？”

“全厂两百多号人，十人一班轮流在他家楼下蹲点。”

“太狠了。”

又一股浪头冲上岸来，阿哲脚边空荡荡的红桶被击倒在地。脏棉絮样的云层上方传来车轮滚动般的轰响。阿哲附身扶起水桶时，瞥见了建斌凉鞋鞋帮上断裂后烧熔粘合痕迹，一块块黑色的突起如同坏死的肿瘤。“船厂倒闭了，你和你爸怎么办？你不是都去里边实习了半个月了吗？”

“不知道，毕竟那些下令关闭厂子的人从来懒得关心这个。对他们来说只是开个会盖个章的事。但对我们来说，那一个章下去毁掉的就是半辈子。”建斌拾起一块圆石，掷向波浪中上下飘摇的驳船。“妈的，这艘破烂能发动起来真的都谢天谢地了，放市场上都卖不到5000块钱。刚才开过来的时候还差点撞到个护卫舰上，转舵转半天方向都不偏一下……”一只通体漆黑的鸬鹚附身扎进水中，浮上水面时嘴里衔着一截小白鱼。正欲展翅飞走时，一排大浪袭来，鱼从它的尖嘴里消失了。鸬鹚无奈地哇哇叫了两声，笨拙的扇动翅膀在风中摇摆着离去。建斌的视线正追踪着这只逐渐远去成一个黑点的水鸟时，忽觉背后凉风阵阵，转头一看才发现阿哲正用看桶里的鱼的眼神看自己。“喂……干嘛突然这么瞪我啊？很吓人的。”

“你刚才说…护卫舰？”“是啊，我们小时候军港还挺多的那种,‘三叉戟’式的好像。”

“我上一次在军港看到‘三叉戟’式是三年前的事了。”阿哲双手双脚攀在石头上，像只爬行动物一样靠近建斌，后者则被他吓退到几米之外的地方“有…有什么问题吗？可能是回来运送什么东西吧？”

“什么玩意金贵到要用式‘三叉戟’运输？那东西的火力比‘蚊’高出几倍。”

“我怎么会知道，反正我只看到两艘‘三叉戟’和四艘运输船开到湖心岛那边了……”

“湖心岛？科研基地吗？”阿哲在大石头上盘腿坐下，但眼睛还死死盯着建斌。“我不懂…那里除了个打捞平台其他东西不是基本给拆干净了吗？”一道枝杈样的闪电直直劈在湖面上，随之滚滚而来的雷鸣让建斌不由得捂紧了耳朵。阿哲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即可从石头上跳下来麻利的收拾起鱼竿。“怎么了，不钓了吗？”

“这种时候是不会有鱼上钩的。”阿哲把鱼竿收起，塞进帆布包里，拎起水桶转身走向湖堤公路。走到自行车近旁时又转头说道：“你也赶快回去吧，这艘破船能受的住暴风雨吗？那些雨云可能是海上飘过来的。”

建斌看了看远处浮动堡垒一般压向湖面的硕大积云，再看了看公路上渐渐远去的阿哲，又一次无奈地叹起气来，低头走向正无力地上下浮动着的驳船，甲板在他的脚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尖叫。“***，耍什么帅啊，这还用你告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