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 沉船2

二

【1】一只沼泽蝾螈从芦苇间缓缓探出细长的脑袋，琥珀色的眼球注视着胡堤上年久失修的坑洼路面。远处湖面和灰色的云层缠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地平线。

笔直的胡堤的尽头有一个身影向此处飞驰而来，哐啷哐啷的敲击声也随之一同逼近，沼泽蝾螈慌忙转身咕嘟一声潜入水中。

阿哲蹬着一辆高大的八二自行车飞快掠过芦苇丛。空荡荡的军绿色挎包在身上啪嗒啪嗒抖动着。在布满坑洼的路面上奔驰的自行车的链条和齿轮发出响亮的抗议。

驶过胡堤路进入西城区后阿哲并没有减速，不少被自行车把擦肩而过的路人向他的家人发出亲切的问候。加雷萨正坐在店门口把柴鱼干一条条从竹筐上揭下来时，一阵急促的“叮铃铃铃铃铃——”从街角冲出来，他整个人顿时猛地抽了一下。

“老雷，小心！”硕大的八二自行车带着阿哲迎头冲来，加雷萨把竹筐一把丢进店里，黑色的车把头蹭过胳膊肘，带起的风让他头顶所剩无几的几根毛悠悠地颤了许久。“吱——！！”自行车尖叫着漂移了一段距离在路灯下停住。“死小鬼，赶着去投胎啊？地府排上号了吗?”

加雷萨抬手赶跑偷吃鱼干的花猫斑斑。“对不住了老雷……今天考完试，比较兴奋。”“没大没小，你爷爷还比我小两岁，老雷是你叫的么？”加雷萨低头把鱼干拾起，阿哲笑着没有答话，自顾自推着自行车走进家属楼。

“呼——”阿哲躺在书房的床上长出一口气。书柜上的机器人闹钟咔哒咔哒地走着，五斗柜上鱼缸里的火尾鱼透过玻璃注视着在床上瘫成一个“大”字的主人，而阿哲此刻正扭头看向墙上一幅黑白照片。里面是一艘利剑般修长的战列舰，船舷上一排白色的大字格外显眼：“NORKOLESKA MARINE D-173”，舰上洁白的炮管指向不知是哪里的前方。

应该是今天吧？阿哲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翻下来，拉开书桌的抽屉，在硬币丶卡片丶螺壳丶机动战士和削笔刀之间翻找了许久后掏出来一个巴掌大的浅灰色收音机。按下开关，呲呲呲的白噪声从中流淌出来。

“老雷的店里有电视啊，我在干嘛呢……”

“且说苏三离了洪湖县呀——~”加雷萨蜷缩在门后的躺椅上，伴着戏曲频道里的小鼓有节奏地磕着瓜子。斑斑在椅子腿上蹭着耳朵。一阵凛然的阴风袭向它的后脑，可当斑斑机敏地转过头来时，尾巴上猛然传来一股爆炸般的剧痛。“喵——!!”“老雷，调到一套！”

加雷萨抓着遥控器往阿哲脑门上就是一下，“死小鬼，和你说过走路长点眼了。”他把遥控器丢在柜台上，转而俯下身去试图把躲到柜台下的斑斑给哄出来。阿哲顾不上脑门的疼痛，在遥控器上按了个1，屏幕中穿长衫的老生随即被一片波光粼粼的明净海面所取代。

镜头从海面移向蓝的晃眼的澄澈天空，阿哲不自觉的扭头看了看旧城上常年盘踞在人们头顶的灰厚积云。

明快的军鼓声骤然响起，随着铜管贯穿晴空的呼号，六架新式的“鹞”式喷气战斗机拖曳着白色的航迹云划过蓝天。宏大的管乐与弦乐合奏如波浪般从电视破旧的音响里席卷而来，十艘“暴风雪”级战列舰排成“人”字形驶来，锋利的舰首冲破波涛，在船侧形成八字形的海浪。镜头再拉近一些时，阿哲一眼就看到了“五月”号船舷的编号“D-173”。加雷萨捋了捋下巴上稀疏的胡子，问道：“哪艘是你爸的？”

“这个！”阿哲指向左边第三艘的军舰。“今年刚转成舰长吧？”

“好像是。”

[九十年前，处在内外交困的诺国在这片海域上建立了第一支属于自己的海军，那时我们只有六艘排水量不足7000吨的战舰……]慷慨激昂而富有磁性的旁白音徐徐响起，镜头转向港口边停泊着的几艘驱逐舰。

“我还以为这玩意会越造越大呢，没想到比以前的还小上一号。”斑斑被加雷萨抱到膝盖上，细瘦的十指轻轻挠着猫背。“老雷，你见过最大的船有多大？”

[今天，在诺科尔斯卡民主共和国海军成立90周年之际，首相同志与国防军总司令在“桐山”号上准备进检阅，见证这个……]

加雷萨从抽屉里掏出一盒白双喜，叼上一根，而后看了看柜台上的影城牌火柴。阿哲心领神会，恭恭敬敬地给他点上。往天花板的灯泡吐出一口白烟后，他继续说道：“你爸以前呆的铁隘湾军港，旧城港后边那个，知道以前有多少船不？”

“第四舰队，三艘战列舰两艘巡洋舰还有……”“四十年前，最多的时候十二艘战列舰，八艘巡洋舰，二十艘战斗艇，加上四个后勤补给中队。那十二艘战列舰你猜有多大？”

阿哲指向了电视。

加雷萨抬头看了看对面八层高的家属楼。“指挥舰岛比这栋楼高两倍。”

[当前，东海地区争端频发，诺艾关系再度陷入紧张，面对复杂的形势与挑战……]

阿哲呆愣愣地看着电视里细长如剑的“暴风雪”级。五年前他爸和最后港口里最后一艘战舰离开旧城调往东海，从那以后军港里只剩下几艘战斗艇不时在铁隘河入海口和英梵湖之间往返巡逻，林立的指挥楼与吊塔在东海的潮湿空气中日渐锈蚀损毁，只等某一天被什么东西的冲击给弄倒塌。

加雷萨又猛吸一口，把烟吐到天花板的蛛网上之后咳了几下清清嗓子。“四十年前我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看到那些战舰的灯光从海里走出来时，以为自己撞了鬼。”

[他们定将背负着祖国与人民的信念，为了光荣的使命乘风破浪。]“我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大的船，四十年前没有，四十年后的今天也没有。”

“那天晚上接到电报之后，我和你爷爷他们几个港口管理人员奉命在旧城港东岸迎接他们。我们穿着雨衣站在码头上，跟风里边抽抽的芦苇似的。那艘船开过来时打了一声汽笛，你爷爷就捂着耳朵蹲下大叫起来。我抬头时觉得这船总像是要从我们头顶压过去，天都被它的船舷遮了一半，几米高的浪头全给压住了。开到面前时我盯着船外边城墙似的铁皮，一直在纳闷，他妈的这玩意居然真是人造出来的？”

指尖的烟头眼看着就要烧尽了，加雷萨一把将它摁灭在写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烟灰缸里。

“后来呢？”

“后来？后来你大概也知道了。政府在这里建了铁隘湾军港，还在湖里的岛上弄了个什么研究中心，最可气的是把旧城港拆了一半，人也都给拨走了！结果十年前居然开始拆军港，八年前研究中心也开始搬迁，既然要拆那当初建了干嘛？国库里钱太多没处使了么？那老子的退休金给老鼠吃了吗？！”加雷萨说到动情之处，正要顺势往猫脑壳上抡一下时，阿哲又问道：“四十年前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

[今天，让我们再次扬帆起航，共创辉煌！]

昂扬的军乐在狭窄的木头小店里突兀的回荡着。加雷萨爬满皱纹的手顿时停住了，落下时轻轻地碰在斑斑的耳朵上。

“你爷爷以前和你说过一些吧？”“哄我睡觉时讲的，捞一个什么沉船？”

“我不知道，那本来只是旧城这边哄小孩子的故事。反正后来也没找到什么东西，除了一艘一百多年前的破船。三十年前大搬迁的时候南海刚好也开放贸易，年轻人几乎全跑了，旧城真的成了个旧城，这么大的港口只剩下两万人，一半是干部和家属，另一半就是我这样的老头。”斑斑从膝头上跳下，往门外张望着。一辆红色的牵引车隆隆地开过店门外潮湿的砖石路面，牵引板上层层叠叠堆放的锈红色铁丝网张牙舞爪颤抖着指向天空。阿哲认出来那些是以前湖心岛上研究中心的电网。

“看完了没？我的戏还没听完呢。”加雷萨慢悠悠地拿起遥控器换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