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生 4

来者正是江澄。

听到金凌的声音，他脸色沉了几分，冷冷扫他一眼，道：“叫！现在知道叫我了？之前你跑什么跑！”

被他这样一说，金凌一下子就焉了，往蓝玉成背后缩了缩，也不敢再多说话，生怕又挨骂。

苏涉不给几人叙旧的机会，他用长剑插地，艰难支撑自己起身，只听几道破空之声，这人已挥剑向江澄袭来。

不待他出手抵挡，身后响起几声犬吠，竟是仙子从江澄身后窜出，直直向苏涉扑去，将人缠住。

金凌不敢同江澄搭话，只冲仙子大喊：“仙子，咬他！咬他手！”

蓝曦臣却冲江澄喝道：“江宗主，注意琴声！当心！”

话音未落，江澄便将油纸伞往旁一扔，用足尖挑起地上一名僧人跌倒时落下的长剑，右手收起紫电，抽出三毒，双手各持一剑，相交一划。

双剑摩擦，发出极其尖锐又刺耳难闻的噪声，生生盖过了金光瑶的琴音。

虽然这方式十分有效，可直接破解金光瑶的暗算，但美中不足的是，这声音尤其难听！

出身姑苏蓝氏的三位兄弟难以忍受地蹙起眉头，蓝玉成转身帮金凌捂住了耳朵，蓝曦臣也帮昏迷的聂怀桑捂住耳朵，倒是魏无羡，他最怕狗，尤其是金凌的那只灵犬还在屋内狂吠攻击苏涉，他一边害怕地发抖，一边伸手帮蓝忘机捂住耳朵。

江澄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一边制造噪音，一边冷着脸往后堂走去。不待他杀过去，藏在暗处的金光瑶自己便捂着耳朵走了出来。

见金光瑶手中没有琴弦，江澄这才停止动作，将剑收好，甩出紫电向金光瑶袭去。

金光瑶闪身躲开，一边躲避江澄的攻击，一边道：“江宗主，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江澄不理，金光瑶便只能自说自话：“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大概，是不是阿凌四处乱跑，你一路追着他才找到这里来的？我想仙子一定还给你带了路。唉，明明是我送给阿凌的灵犬，半点面子也不留给我。”

“不过，江宗主，你这是怎么了？我发现你从方才起，眼神一直不敢往那边看，是有什么看不得的东西吗？”金光瑶笑吟吟地问道。

江澄忍无可忍道：“堂堂仙督，大大方方同我对战，哪来这么多废话！”

金光瑶却不搭他话茬，自顾自道：“江宗主，你这眼神躲躲闪闪的，那边又没什么，不过是你的师兄罢了……你真的追着阿凌才找到这儿来的吗？”

“不然你！你以为我是来找谁的！？”江澄骂道。

“别理他！”/“别回答他！”蓝曦臣和蓝玉成异口同声道。

“这样吗？那魏先生，你就有些可怜了，看来江宗主不是来找你的，连看都不想看你一眼呢。”金光瑶故意惋惜道。

蓝玉成注意到江澄的情绪被金光瑶带动起来了，他悄无声息地握紧化玉的剑柄，低声对金凌说道：“你去泽芜君那儿好好待着。”

“玉成叔叔，你……”

不待金凌问完，忽地被蓝玉成推了一个趔趄，幸而蓝曦臣眼疾手快将人接住。

蓝玉成匆匆瞟来一眼，拔出化玉，箭步上前。金光瑶见状，语气也冷了下来：“玉成，我同江宗主说话，你就别来凑热闹了！”

说着，他运转灵力，一把将蓝玉成推开。

“聊什么有趣的，倒教我也来听听看！”蓝玉成后退几步，脚下一蹬，又参与了进去。

金光瑶不理他，在他看来，蓝玉成没有灵力，身体又没有恢复好，虽然剑术极佳，也不过花拳绣腿，成不了气候，应付起来也费不了什么心思，并不怎么打搭理，于是他便又自顾地问江澄：“江宗主，我听手底下人摆了几句闲嘴，说是昨天你在莲花坞内无缘无故地闹了一场，好像是拿着一把剑到处跑，逢人就让他们拔。”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有的时候我训练门生，也会时不时地让他们拔剑训练。只是这剑嘛，好像还是……‘随便’？欸？我记得这不是夷陵老祖以前的佩剑吗？ ”

江澄的表情瞬间变得可怖。

“我还听说，谁都拔不出来那把剑，除了你……这可奇了怪了，江宗主，早在十三年前，这把剑就封上了，除了夷陵老祖本人，谁都拔不出来，怎么你就可以呢？”金光瑶见江澄这副模样，顿时两眼放精光，说得更加起劲。

“你到底想说什么！”江澄咆哮道。

金光瑶却自顾自道：“玄门百家中，十几岁担任家主之位的，迄今为止只有两位，一位是玉成，宁州灵氏的家主，还有一位就是你，江宗主。不过你比玉成厉害许多，凭一己之力重建云梦江氏，实乃吾辈楷模。”

“不过我很好奇，你以前好像样样都被魏先生压一头，能否请教一下你是如何在射日之征后逆袭的？居然连魏先生都比不过你了，难道是吃了什么金丹妙药吗？我记得玉成颇通医术，莫非是他在宁州给你寻得了什么好物？你同魏先生师出同门，关系斐然，玉成又是因着鬼将军的关系同魏先生交好，想来是他予的……”

“难不成，是那妙手金针温情……？”

无论是“金丹”还是“温情”，皆被金光瑶死死咬住，说得清晰无比、锐利非常，江澄气得五官几乎都要错位了，心神大乱之下，终于被金光瑶寻得一丝破绽！

只见他甩出暗藏多时的琴弦，江澄立马回击，论力量，金光瑶并不是江澄的对手，感觉到手心微麻的时候，他便立即松手，而后轻笑一声，侧身躲过蓝玉成的攻击，左手挥出另一条琴弦，朝着魏无羡那边袭去。

江澄瞳孔骤缩，甩出紫电去截琴弦。却不想金光瑶趁他分心，抽出腰间佩剑，直直刺向江澄心口！

“噌！——”

一道银白色的光破空飞来，直直挡开了金光瑶的长剑，待那白光停下，众人这才看清那道光不是旁物，而是化玉的剑身。

金光瑶立马意识到这是蓝玉成的手笔，他转过头去，僵硬着一张脸，语气仍旧温和：“玉成！…连你也要同我对着干吗！？”

蓝玉成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理了理衣裳，走上前去，将化玉从地上拔出，淡淡说道：“收手吧，阿瑶，别再伤人了。”

“伤人？我伤害谁了吗？”金光瑶讥笑一声，似是在笑蓝玉成天真至极，“我不动手，被伤害的就只能是我，我没有选择。”

“终归是有办法的，你何至于把自己逼到绝路？”蓝玉成蹙眉道。

“如果有办法，我又何至于自走死路？”金光瑶反问道。

“阿瑶……”

“玉成，”金光瑶打断道，“你不是我，你不懂，你出身优越，自小有父母族老疼爱、兄长宠爱、好友真心相待，哪怕是当年我听从我父亲的命令，扣下温宁，那只凶尸也因为对你念念不忘，久久不肯受制！”

“可我不同，”他笑得惨然，“我什么都没有。”

说罢，金光瑶向后一个大跳，从袖中抽出琴弦，不待众人反应，铮铮两声弦响，江澄手中的紫电长鞭笃然消失，化成一枚银环套回指间。

金光瑶深深地看了蓝玉成一眼，还待要说些什么，江澄却突然喷出一口血，身形不稳就要倒下。

离得最近的蓝玉成闻声，连忙转身将人扶住，金凌见状也跑上前来，从蓝玉成那儿接过自家舅舅。

金凌满脸着急：“舅舅！你怎么样？”

“闭嘴，吵死了。”江澄被吵得心烦，冷冷地冲金凌喊了一声。

金凌自知理亏，嘤嘤呜呜地不再说话，蓝玉成长叹一口气，走到走上前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如兰，别担心，你舅舅只是因为再次失去灵力，加上急火攻心，一时间损伤了内里而已，并无大碍。”

“来，我这里有……”说着，他就要从怀里取出什么。

金光瑶见状，悠悠开口，生生止住了蓝玉成的动作：“说起来，玉成，你就不好奇你二哥在莲花坞里发生了什么吗？”

“金光瑶，你闭嘴。”那边魏无羡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了手，蓝忘机将这边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见金光瑶要对蓝玉成说些什么，他冷冷开口制止。

“含光君，你还是好好和魏先生花前月下吧，你家玉成也不小了，三十好几的人，手底下管着偌大一片宁州，你在外面逢乱必出的时候，他可是忙里偷闲，不远万里也要从灵隅赶回云深不知处，帮着你兄长处理姑苏蓝氏的好些族务呢，有什么是他不能听的？”说罢，金光瑶也不再理会蓝忘机难看的脸色，自顾自地对蓝玉成说道：“我手下人说，你家温宁闯进莲花湖找到你二哥和魏先生的时候，正好看到江宗主不知道怎么了，生了好大一场气，挥着他那紫电，就要往你二哥身上甩，幸好温宁来得及时，用身体挡下了，不然被打到的，可就是你二哥了。”

听完，蓝玉成的脸顿时就冷了下来，他将手从怀里拿出来，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金凌见状，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他，轻声喊道：“玉成叔叔？”

蓝玉成只低头看他一眼，淡淡道：“…不过是不小心伤着了内里，不是什么大事，自行调息即可。那边有蒲团，你把它拿过来，让你舅舅坐。”

说完，他便不再看金凌感激的目光，走到蓝曦臣身旁，席地而坐。

此时金光瑶又被殿后人喊走，天边七八个苍白的闪电浮现，歪歪扭扭地爬过，霹雳随即而至，雨声又大了起来。哗哗的雨声中，是一阵尴尬的死寂，谁都没率先开口。

忽然，金凌的声音响起：“舅舅，幸好你刚刚截住了那根琴弦，不然就糟了！”

屋内一众大人看得出来少年有意向缓和气氛，却不想他这话太过刻意，局面更为尴尬，江澄忍无可忍，冷冷呵斥道：“闭嘴！”

魏无羡的脸色也不好看。

蓝忘机有意想安慰他，因此伸手在魏无羡的背上轻轻抚了两下，神情柔和，魏无羡心中一动，立马看出来蓝忘机已经知道了什么。

他便看向蓝玉成，问：“玉成兄，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蓝玉成不语。

但魏无羡已经看出来他也知道了。

既然连蓝忘机和蓝玉成这两个从未参与的外人都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更毋论当事者之一的江澄。

……他肯定也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魏无羡长舒一口气，再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微微的恼意：“我明明再三叮嘱过，让温宁他……”

“就算阿宁不说，这件事迟早也会为人所知，”蓝玉成淡淡道，“不过时间长短，与其责怪，不如好好想想该如何同他解释。”

蓝玉成说的他，指的是江澄。

魏无羡这才如梦初醒，他的脸色少见地染上几分尴尬，小心翼翼地去瞧江澄，只见后者脸黑如炭，死死瞪着魏无羡。

“江澄，你……”

“你可真是伟大啊，魏无羡，什么好事都让你做了，还忍辱负重不去教旁人知晓，真是令人感动，我是不是应该跪下来，哭着感谢你啊！？”

魏无羡神色难看，沉默片刻，才闷声道：“我从未想过让你感谢我。”

江澄冷笑一声：“那时，你可是夷陵老祖，自来便是做好事从不留名，不管是帮小姑娘解围，还是屠戮玄武，亦或是收留温氏余孽，你哪件事大张旗鼓地宣扬过？怪不得我父亲在世时，常说你才是真正懂江家家训的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有你做得到，也只有你才做得好！”

魏无羡打断道：“行了，别再说了……”

江澄厉声打断回去：“你说行了就行了！？你懂，你什么都强，天资修为、灵力心性，连我母亲都夸你能力强，是我境界不如你——那我问你，我呢？我算什么！？”

他猛然伸手就要去抓魏无羡的衣领，却被蓝忘机挡下，一手将魏无羡揽入怀中，另一只手拍开江澄的手。虽不含半分灵力，但姑苏蓝氏子弟的臂力可不是开玩笑的，他这一下，震得江澄好不容易调息过来的内力再次溃散，一口鲜血喷出！

“舅舅！”金凌惊叫一声，连忙将人护在身后，冲蓝忘机大喊：“含光君，求求你手下留情，我舅舅有伤，受不得你这一下！”

蓝忘机愤恨地瞪着江澄，冷声道：“江晚吟，你口下留德！”

金凌见他这发狠的模样，下意识地看向蓝玉成，他这位叔叔虽然在仙门百家中口碑不好，但是却是公认的老好人，谁人吵架，他只要路过听上几耳，都会开口劝架，金凌看向蓝玉成，轻轻喊道：“玉成叔叔……”

但蓝玉成破天荒的充耳不闻，甚至一个眼神都没往这边投来，只是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冷得瑟瑟发抖的聂怀桑盖上。

倒是蓝曦臣开口说了句：“江宗主，莫要激动，你再吼上两句，只怕内里更难恢复。”

江澄却是推开金凌，冲魏无羡大喊：“魏无羡，你说话，你他妈凭什么！你说啊！”

“什么凭什么？”魏无羡道。

“你说凭什么！”江澄反问，“你自己想想，这么多年来，我们家给了你多少！？我父亲待你，比待我这个亲儿子还上心，明明我才是他儿子！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你都拿去喂了狗吗？为了趁你那破英雄，我爹、我娘、我姐姐甚至还有金子轩，都为此付出了代价！”

“魏无羡，你自己想想，违背誓言、背叛江家的人究竟是谁？是你自己说的，将来我做家主，你就做我的下属，一辈子扶持我，就像我父亲和你父亲那样，他们姑苏蓝氏有双壁，我们云梦就有双杰，一辈子不背叛我、不背叛江家，我问你，这话都是谁说的！？”

“结果呢！？你自己倒先跑去护着外人，还他妈是温家的人！他们收养过哪怕是你一日吗！？为了一个破救命之恩，你他妈毫不犹豫，说叛逃就叛逃！温宁死就死了，你偏偏要把他炼成凶尸，在穷奇道耍了好大的威风！”

“我难道没问过你能不能控制住吗？是你自己说你能控制得住，结果呢！？结果就是金子轩被温宁杀了，我姐姐也被你那阴虎符控制的凶尸伤了，还他妈惨死别人剑下！你自己从始至终一个态度都没有！你说你有苦衷，你是身不由己……好，那你倒是说说，你的苦衷是什么，为什么又身不由己啊！你说啊！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告诉我，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吗？”

“你欠了我们家多少？我不该恨你、不能恨你吗！？凭什么现在我知道真相了，反而还感觉自己好像才是对不起你的那个了？你说啊，魏无羡，你说话啊！”

江澄的话字字泣血、句句诛心，魏无羡听罢，只埋着头不敢多说半句，好似只要江澄大发雷霆、好好发泄一番，他就会好受些，他们之间的矛盾也能减轻些。

但蓝忘机听不得半句对魏无羡不好的话，江澄的话刚说完，还未待话音落地，他便猛然站起身来，金凌见状连忙挡在江澄面前，大叫道：“含光君你冷静！我、我舅舅他受伤了！……”

江澄却一巴掌把他推开，死死瞪着蓝忘机，骂道：“让他来！我怕他蓝二吗！”

可是这一巴掌却让所有人都愣住。

金凌、魏无羡、蓝忘机、蓝曦臣、蓝玉成全都愣住了。

江澄哭了。

他一边流泪，一边咬牙切齿地质问：“凭什么？……你凭什么不告诉我？……魏无羡，你说话啊……你他妈说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