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生 3

轰隆！——

“云梦的天，一直都是这样晴雨无常的吗？”屋外大雨滂沱，时不时还有几道惊雷乍响，蓝玉成百无聊赖地望着天边混在雷声中的闪电，询问一旁的金凌。

金凌却没回答他的话，蓝玉成没等到回应，扭头看向挨着自己坐在蒲团上的少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白一黑两道身影紧紧靠在一起，正是大雨前同心上人表白心意的夷陵老祖魏无羡和被当着满院子人的面表白的含光君蓝忘机。

只见那二人几乎都要贴在一起了，魏无羡捧着蓝忘机的脸，正同他说着什么，金凌紧紧盯着那边，脸上简直一言难尽，那双眼睛却怎么也挪不开。蓝玉成轻轻吐槽一句：“也不怕带坏小孩子。”随后站起身来，挡在金凌面前，无奈道：“小孩子少看点这个。”

金凌看着蓝玉成突然出现的脸，没忍住被吓了一激灵，而后缓过神来反驳道：“我再过段时间就十七了，不是小孩了……”

“那也不行。”蓝玉成摆起了长辈的谱，“我比你大，我说了不行，用你舅舅的话来说就是……伤风败俗的东西小孩子最好少看。”

“我舅舅没说过这个，更像是晟贰叔说的，”金凌意味深长地看向蓝玉成脖颈处没遮挡住的可疑红斑，说，“在锁了，玉成叔叔，你这……也有点伤风败俗，跟含光君和魏……嗯，他们俩，没什么区别其实。”

蓝玉成闻言，顺着金凌的视线低头一看，忽然响起了什么，耳根瞬间泛红，连忙回到蒲团上坐好，欲盖弥彰地咳了几声，犹疑道：“大人的事情……”

不待他说完，屋外忽然一阵狂风大作，伴随着一道惊雷乍起，狂风吹进庙堂内，将四周的蜡烛尽数扑灭，一下子四周暗了下来，什么都看不清。

蓝玉成抬眸，隐约瞥见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他立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觉有些口干舌燥，心想阿宁不是听从魏兄的安排去找他二哥了吗？怎么只有蓝忘机来了，温宁人呢？

从蓝玉成和温宁在乱葬岗相遇开始，他们二人便一直没有分开过，除了中途温宁翻进莲花坞寻找蓝忘机和魏无羡那一会儿。明明这会儿他们二人分开不足一个时辰，但蓝玉成不知为何，突然十分思念温宁，恨不得现在就出去找他。

心里这般想着，青年“噌”地一下站起身来与领着手下走进殿内的金光瑶打了个正面，金光瑶见蓝玉成起身，奇怪地看他一眼，问道：“你不是受了伤，怎么不坐下休息？”

他身后的僧人将门艰难关上，只见门闩落下，轰隆雷声与森白闪电就此被隔绝门外，连带着蓝玉成那颗极想见到温宁的心也一同沉寂。

“受了伤，就好生坐着歇息，放松片刻，你兄长不会说什么的，嗯？”金光瑶上前一步，笑得依旧温和，让人寻不着半分错处。纵使蓝玉成心里有几分抱怨，此时也被说服几许，轻轻颔首，又坐回蒲团上。

见他如此听劝，金光瑶满意地点点头，从袖中翻出一枚火符，轻轻一吹，符纸被吹燃，垂手将手边红烛点亮，成为庙中唯一的光亮。

庙内一片静然，不多时，门外忽地想起两道叩响声。

此刻不过丑时三刻，突然有人登门拜访，与不速之客无异，听到敲门声，所有人都提起了精神，金光瑶面色不改，腰间佩剑却无声无息地出鞘一寸，门边两位僧人则是如临大敌，对视一眼，也将剑对准了门。

“哪位？”金光瑶问道。

门外人道：“宗主，是我。”

是苏涉。

金光瑶暗暗松了口气，比了个手势，那两名僧人将门闩打开，只见那苏涉一袭灰衣，右手持剑，左手则是提着一个人，走进时将那人随意扔到蓝玉成面前。

蓝玉成蹙眉，一眼认出此人是早先与他们一起下山到莲花坞休养的聂怀桑，蓝玉成与聂怀桑自幼相识，说是发小也不为过，被苏涉提着衣领走进来的时候他便认出来了，此时看到好友被当成物件一般随意丢在自己面前，连忙上前查看，见他只是昏倒，浑身没有伤口，这才松了口气，转而问道：“你为何把怀桑也抓来？”

“你怎么遇上他的？”金光瑶并没有回答蓝玉成的话，只询问苏涉缘由。

苏涉恭敬回答：“来的时候，在途中遇上的，左右是个大家族的宗主，多少能有点用，顺手便抓了。”

“你伤了他？”金光瑶问。

“不曾，只是被吓晕过去了。”说这话的时候，苏涉脸上难掩鄙夷，好似在笑他一宗之主，居然连反抗都不会，他不过是遇上聂怀桑的时候亮了剑，这厮居然直接晕了过去。

金光瑶这才对蓝玉成说道：“你也听到了，左右是个家主，相当于多了一个筹码，如何都能让旁人忌惮些。”

“放心，我待怀桑如何，你向来清楚，时机一到，我自然会毫发无损地放了你们。”

蓝曦臣抬眸，淡淡道：“我该信你吗。”

金光瑶耸肩，回答道：“信与不信，不过蓝宗主你的一念之差。至少这个时候，二哥，你不信也得信。”

说着，他示意苏涉将聂怀桑好生安置到蓝曦臣那边去，还略带责怪地说了一句：“悯善，你也真是，怀桑自来娇贵，不禁吓也不经摔，方才你丢得那么重，莫要磕出淤青来。”

“是。”

此时从后堂走来一个金家修士，与金光瑶耳语几句，只见后者一向笑着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缝，连忙与那修士回到后堂。

而苏涉将聂怀桑安置好后，起身向一旁的蓝忘机和魏无羡投去冰冷的目光。

只听他哼笑一声，语气里满身嘲讽：“含光君，夷陵老祖，真是想不到，不过一日未见，咱们居然这么快又见面了。怎么样，失去灵力的滋味如何？”

蓝忘机从来对这类小人得志的模样不屑一顾，此种小人他自然也不会放在眼里，此时他满心满眼只有魏无羡一人，对苏涉的嘲讽他充耳不闻。

他这个样子在苏涉看来无异于故作清高，不禁怒火中烧，对着蓝忘机上下打量一番，讥讽道：“不得不说还得是含光君，都这时候了，还端着一副自以为是、自认为冷静镇定的架子，学学你那位族长弟弟吧，该狼狈狼狈，该着急着急，比你讨喜多了！”

“喂！你骂人骂人，别带上旁人！”金凌蹙眉，大声反驳道。

作为场上唯一有点话语权的人，虽然金凌年纪最小，但是一开口，苏涉不敢反驳一二，只死死瞪着蓝忘机，恨不得抽出长剑在他身上划上几剑，好好欣赏欣赏这位含光君狼狈至极的模样。

蓝曦臣则道：“苏宗主，你年少时在我姑苏蓝氏门下学艺期间，我们应当是没有亏待过你的，为何你这般针对忘机？”

苏涉冷笑一声：“我哪敢针对鼎鼎大名的蓝二公子？只是对于这种自视甚高、自以为是的人，我向来看不惯罢了！”

他话音刚落，庙中忽然响起一道极轻的笑声。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蓝玉成左右握拳，虚挡在嘴边，嘴角抑制不住扬起，面上尽是嘲讽之意。

忽地被人打岔，打岔之人又是他一直以来都很鄙夷的蓝玉成，苏涉怒不可遏，也不顾礼仪，抬手指着蓝玉成，怒道：“蓝玉成！你是在嘲笑我吗！？”

“不过是笑了两声，怎么就成嘲笑你了？”蓝玉成反问道。

苏涉紧紧蹙眉，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脸上艰难扯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好似这样就可以保持他十分脆弱的体面：“那么请问蓝族长，你笑两声，是有什么高见吗？”

“高见不敢当，只是感叹我二哥有些可怜。”蓝玉成淡淡道。

苏涉疑惑问道：“可怜？”

“是啊，”蓝玉成轻笑道，“我二哥自小便是喜怒不形于色，且不说外人如何，连我大哥和我都不曾见到他脸上有过其他表情，你说我二哥自以为是？那他真是冤死了。无故遭人冤枉，难道不可怜吗？”

“再者，我二哥十岁出名，同我大哥被仙门百家誉为蓝氏双壁，可想而知有多优秀，成年后又得‘逢乱必出’之美誉，可想而知我兄长对谁都一视同仁，我很好奇，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到了苏宗主这里，就成了自视甚高？”

“莫不是……你嫉妒？”蓝玉成问道。

“我嫉妒？你说我嫉妒！？”苏涉像是听到了少年天大的笑话一般，不等蓝玉成话音落地，扬声大笑起来，眼角都笑出了水花，半晌，他才止住了笑声，双眼通红，死死瞪着蓝玉成，大骂道：“我嫉妒，你说说我嫉妒他什么！？我嫉妒他年少成名，还是嫉妒他仙门名士、雅正端方？！你们个个家族显赫，出身优越，从来都看不起我这种人！若无家族支持，你们和我有什么区别！？凭什么摆出这种高高在上的架子？有什么资格目中无人！？”

“我若有你们这般先天条件，绝不会差你们半分！我嫉妒？……我怎么可能嫉妒？……当年，我不过是为了保命，才把那个罗青羊拉出来，却被你们兄弟二人一人一掌当众下了我的面子！就为一个女人，就为了那么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你们不顾同族门生的脸面，不顾整个姑苏蓝氏的性命……这也配叫高尚？你们难道以为这样，可以凸显你们的高尚吗！？你们兄弟二人一个被困，一个失踪，又比我好到哪去！？”

苏涉越说越气，大步走到蓝忘机面前，抬手就要给他一掌。魏无羡见状，起身将苏涉那一掌打回去，虽用力把人逼着后退了几步，自己也因为虚弱瘫倒在蓝忘机怀里。

人虽坐在蓝忘机怀里，语气却狠厉非常：“你他妈敢动我的人！？”

苏涉不知道二人向对方当众表白的事，一下子愣住，手也悬在半空。犹豫半晌，才听到他问：“你……你的人？”

见他一脸不解的模样，魏无羡立马来了兴致，坐起身来就要与苏涉好好复述一番方才他和蓝忘机互通心意的事。蓝曦臣瞧他这样，心里猜到了个大概，忍无可忍地低喝一声：“魏公子！”

魏无羡这才悻悻收起兴致，撇撇嘴，嘟囔道：“好吧好吧，那换个说法。”

他一本正经地看着苏涉，认真道：“我是他的人。”

蓝曦臣这下是真的无言以对了，他调整坐姿，打定主意不再理会这边。

苏涉也忍无可忍，他脸黑如炭，骂道：“什么你的我的他的！咬文嚼字，可笑至极！”

许是他真的意识到在蓝忘机这里讨不到便宜，便转而往蓝玉成那边走去，气势汹汹的样子，还未来得及发作，就被金凌挡在了二人中间。

“你想干什么？在含光君那里没落好，还想来这找面子吗！？”金凌将蓝玉成死死护在身后，冷冷瞪着苏涉，满脸警惕。

金光瑶向来是极宠爱金凌的，苏涉对其也恭敬有加，如今这位小少主公然护着蓝玉成，他不敢强硬出手，只得遥遥讽刺：“堂堂灵隅之主、宁州灵氏家主，居然还要一个孩子保护，蓝玉成，怎么说你也是玄门百家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倒也不怕说出去教人笑话！”

蓝玉成原是在看着金凌欣慰地笑，听完苏涉的话，他便拍了拍金凌的肩膀，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化玉已然出鞘一寸，虽没有灵光围绕，烛光反射倒也照得人不禁心生寒意，蓝玉成对苏涉强装镇定的神色视若不见，温和地笑着，问道：“怎么？苏宗主这意思，是要与蓝某切磋一二。”

说着，他上前一步，右手握住化玉剑柄，正要抽出，却不想苏涉此时后退一步，他神情僵硬，似乎能从他脸上看出几分害怕之色，嘴上却仍义正严词，拒绝道：“我不趁人之危。”

“是不趁人之危呢？还是不敢呢？”蓝玉成反问道。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苏涉反驳道。

“我什么意思，苏宗主难道还不知道吗？有些话你我心知肚明便好，说出来反倒让大家都难堪。”蓝玉成意有所指道。

“你！”苏涉额头青筋暴起，他知道蓝玉成说的是什么意思，眼底杀意渐起。

金凌察觉到不对劲，连忙在苏涉向蓝玉成走近的时候开口道：“苏宗主，你要做什么！你可要想好，蓝族长背后可有整个灵隅和姑苏蓝氏，我小叔对蓝宗主尊敬得很，你若对他做了什么，猜猜我小叔会不会罚你！？”

苏涉闻言，恢复了些许理智，但是仍然心有不甘，正要开口，魏无羡抢先一步说道：“苏宗主，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气也该撒的差不多了吧？”

“你说你，这位骂不过，那位不理你，哪怕是我这样厚脸皮的人，都不乐意跑人家跟前去讨不痛快，我若是你，不如帮你家主子到后面挖地去。”魏无羡喜滋滋地窝在蓝忘机怀里，悠悠然地摇头晃脑，忽地他定睛看向苏涉，视线在蓝玉成和苏涉之间徘徊，好似恍然大悟道，“还是说……”

“还是说苏宗主真的认为玉成如今灵力尽失，你能伤及他半分毫毛？”说这话的不是旁人，正是一直背对几人无心关注这边的蓝曦臣。

只见这位蓝宗主不知何时转向众人，神情淡然，说话语气也多了几分冷冽。

“是的呀，苏宗主，你再想想，倘若你真的伤到了这位蓝族长，过会儿温宁来了，会不会与你打上三百回合？我想在乱葬岗上你应该领教了一二，温宁对蓝族长的重视程度，可远高于对我这个公子。”魏无羡慢悠悠地说道。

话已至此，苏涉彻底打消了要找蓝玉成麻烦地念头，他转头嘲讽道：“伶牙俐齿，堂堂夷陵老祖，如今居然如此贪生怕死！”

“欸！你这话说的不对。”夷陵老祖本人不赞成的摆了摆手，说道，“这可不是贪生怕死，这叫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俗称‘不想死’。”

苏涉冷笑：“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魏无羡又来了兴致，他直起身来，道，“比方说，我刚刚不想从蓝湛身上起来，和我害怕从蓝湛身上起来，这是两回事。”

“你说的话我不满意，导致我要坐起身来与你辩解，和我主动坐起身来同你解释我方才要与你说的话，为你答疑解惑，这也是两回事。”

“再比如，日后我要接管部分姑苏蓝氏的族中事务，和兄长要我接管族中事务，也是两回事。”蓝玉成自然而然接过魏无羡的话茬，引来蓝曦臣颇为无奈的瞪视。

瞧见蓝玉成同魏无羡搭话，金凌心下痒痒，没忍住加入进来，摇头晃脑：“噢！这么说来，我也明白了，就跟以后夜猎我和蓝思追蓝景仪他们一道同行，和他们拉着我结伴而行，这也是两回事！是不是这个道理？”

“聪明。”魏无羡欣慰地颔首，大为赞赏道。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听得苏涉脸都气绿了，手中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忽然，一道极轻极轻的笑声从魏无羡那边传来。

众人纷纷望去，只这一眼，皆怔愣住了。

蓝忘机自来便是一副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模样，用魏无羡的话来说就是这人跟谁抢了他媳妇似的苦大仇深，从来不知道笑一下。

就连蓝曦臣、蓝玉成这两位同他一起长大的嫡亲兄弟都不曾见过蓝忘机的笑容。

如今却是在这样的一个场景之下看到。

也不知该如何形容为好。

若说几人只是怔愣，那魏无羡此时的心情可以说是震惊至极，他那双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喉结上下滚动一轮，半晌才听他艰难说道：“蓝湛，你……”

与此同时，门口又响起了一道叩门声。

苏涉从鞘中抽出剑来，悄步闪现在门前，警惕道：“谁！”

门外无人应答，旦听一道炸裂之声，木板登时炸开，激起碎屑飞尘，从中闪过一道紫电之光，直直击中苏涉胸口，竟将人向后掀飞出去！大门两边的僧人也被余波震到，倒地不起。

而后，一道紫衣身影迈过门槛，徐步走进。

庙外瓢泼大雨，此人一手撑着一把油纸伞，一手紫电闪光滋滋作响，衣摆颜色稍深一些，脸上神色比屋外雷雨更为阴沉。

金凌见到来人，脸上不见半分欣喜之色，细看还有些许心虚之意。

少年人犹疑半晌，这才开口喊道：“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