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江 4

夕阳挂在天边，江风吹上岸来，虽是初秋，晚间的风还是有些闷热，却无端令人感到放松，二人并肩走在街上，逆行于人群之中。

温宁侧首看向身旁之人，蓝玉成面上的疲态已经被吹散了不少，眉眼间的愁绪却依然存在，怎么都吹不走。天色渐晚，身旁之人太过安静，怎么也融入不进街上渐渐热闹的氛围之中。

他盯着蓝玉成的侧颜看了许久，不禁说道：“阿浅，你心情不好。”

忽然响起的声音将蓝玉成拉回现实，他怔愣一瞬，转头冲温宁笑了笑，正要开口，就被温宁打断：“是不是还在想敛芳尊的事？”

蓝玉成颔首，他看着温宁，轻轻笑着，问道：“阿宁，你觉得阿瑶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宁与金光瑶别说接触，他们甚至未曾见过一面，笃然听见蓝玉成问起，他一时间愣住，而后还是摇了摇头，说：“我只听说过他的名字，从未见过本尊。”见蓝玉成有些失落地垂了眼眸，他又连忙道，“不过魏公子是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的，我听他说，敛芳尊此人做事面面俱到，对人也总是笑盈盈的，挑不出错处，想来，他为人……应该还不错。”

“虽说仙门百家中……好像讨厌他的人居多，”温宁道，“但看你和泽芜君的态度，好像对敛芳尊很有好感。”

“阿瑶人很好的，”蓝玉成颔首，说道，“旁人不了解他，我却知道。撇开世人对他的偏见，单论他的为人，很难让人对他心生厌恶……”

他话音未落，眉头轻轻蹙起，语气颇为懊恼：“不过算是我的疏忽，你和他不曾见过一面，我不该问一来就问你对阿瑶的看法，这是对你的不尊重。”

“算了，”蓝玉成吐出一口气，脸上看不出悲喜，淡淡道：“不说那些。”

是他叫温宁陪自己出来走走的，做什么要讨论旁人？

话虽这么说，想是这么想，但蓝玉成仍然觉得心口有一块大石头堵着，令他颇为不舒服。二人并肩穿行于人群之中，逛了几条街，途经的东西琳琅满目，却没一件入得蓝玉成的眼。

忽然手上一重，蓝玉成偏首看向温宁，后者只是紧紧握着自己，空闲的手抬起指向不远处，问道：“逛了这么久，你饿不饿？”

蓝玉成眨眨眼，视线越过温宁的脸，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家酒楼。

“怎么？大名鼎鼎的鬼将军这是要请客？”蓝玉成挑眉，戏谑地看向温宁。

温宁嘿嘿一笑，扬了扬手中的布包，里面的铜板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道：“想吃什么，随便点，我请客。”

……

待店小二布施好饭菜后，很快退出了包厢，将空间留给蓝玉成和温宁二人。

云深不知处向来食不言，一顿饭的时间，二人没有半句言语上的交流，直到蓝玉成搁筷，温宁才开口问道：“云梦的口味和姑苏不同，合不合你的胃口？”

蓝玉成看他一眼，颔首：“嗯。”

“合胃口就好，”温宁往蓝玉成那边靠近了一些，语气里颇有些得意，一副求夸奖的模样，“我听魏公子说，你们家的人口味喜清淡，方才点菜的时候，我怕你吃不惯云梦菜，就点了几道姑苏菜，跟姑苏那边比起来，云梦的姑苏菜你吃的习惯吗？”

“没事，我不挑，”蓝玉成轻笑，说：“不过我第一次知道，麻婆豆腐竟是姑苏菜。”

方才店小二上菜的时候，端来了一份麻婆豆腐。

温宁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之前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瞧你多夹了几筷子，好像很喜欢吃，所以就点了。”

蓝玉成笑了笑，端起手边的茶盏，唇畔刚触及杯沿，就听见温宁一声惊呼：“阿浅！”

“怎么了？”他反常的举动令蓝玉成一怔，他端着茶盏，奇怪地看向温宁。

“你手中那个……”

蓝玉成：“茶水啊，怎么了？”

温宁：“那个其实是……”

蓝玉成狐疑看他一眼，不等温宁说完，自顾地喝了一口。

液体入喉，一股辛辣瞬间席卷口腔，蓝玉成被激地剧烈咳了起来，咳得眼角泛出泪花，眼尾也染上了一抹绯红。温宁连忙把茶盏从蓝玉成手中夺过，另一只手覆上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地给蓝玉成顺气。

“我……咳咳，我刚刚喝，喝的是……是什么？咳咳咳……”蓝玉成一边咳，一边艰难地问道。

“是……”温宁神色复杂地瞟了一眼手中的茶盏，说，“是酒。”

蓝玉成如临大敌：“酒？茶盏里面怎么会盛酒！？”

温宁摇头，扬声唤了一句“小二”，没一会儿店小二掀开帘子，连忙走进包厢，恭恭敬敬地冲二人喊道：“二位爷，什么吩咐？”

温宁问：“你家茶盏里面怎么盛酒？”

店小二答：“这位爷，我们家今日客人有点多，没空酒杯了。”

蓝玉成看向温宁，问：“你，你还点了酒？”

温宁忙摇头：“我没点啊。”

店小二忙道：“二位爷有所不知，您二位今天赶上我们店庆，凡是进来吃饭的客人，我们免费送一壶好酒，方才店里忙，您旁边这位黑衣服的爷又特意叮嘱过您素来喜静，让小的只消布菜，多余的话不需多说，这才……”

话已至此，不消他再说什么，蓝玉成也已经听明白这事不过一件乌龙，云深不知处严令禁止喝酒，身为姑苏蓝氏子弟，又是小辈中楷模般的存在，蓝玉成对此愧疚不已，索性两眼一闭，装醉瘫在温宁怀里。

温宁没料想到蓝玉成会有这举动，一时间愣住，下意识抬眸望向站在门口看热闹的店小二，后者只低着脑袋，鹌鹑似的不敢多看二人一眼。

瞧他一副“我什么也没看见”的模样，温宁从钱包中取出几颗碎银拍在桌上，说：“今日之事你就当没见到，不用找了，还有这酒……”

“打包带走。”蓝玉成暗戳戳扯了扯温宁的衣角，低声道。

温宁充耳不闻：“——就当我请你喝了。”

店小二听他这么说，登时喜滋滋走上前来，将饭钱分出来，将剩下的碎银子收入囊中，忙不迭道：“这位爷您就放一百个心吧，今日之事小的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温宁瞥他一眼，伸手将蓝玉成横抱而起，走到阳台边，脚下一蹬跃上对面房顶，不消片刻，店小二便瞧不见人影了。

待蓝玉成醒来，无需仰首便瞧见漫天星辰。

初秋的晚风十分凉爽，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微风拂过叫蓝玉成打了个冷颤、

温宁察觉到动静，垂首看向蓝玉成，轻声道：“阿浅，你醒了。”

蓝玉成并没有立即回答，他盯着温宁看了好一阵，看得后者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却也不曾将目光移开半刻，青年生得一副好皮囊，饶是天上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下了凡来也要逊色几分。

温宁忽然想起很早很早以前，魏公子曾跟他提到过一个什么《世家公子排行榜》，那时他好像听到公子说过那东西在射日之征结束后重新编写过，尤其是对蓝玉成的评价进行了改动。可惜他们多数时候待在乱葬岗上，消息闭塞，夷陵一带民风又淳朴，对这些什么修仙啊、世家啊之类的根本不感兴趣，多方打听无门，只得作罢。

恰逢蓝玉成走时，派了晟贰来给魏无羡做帮手，温宁迫切地想要去了解蓝玉成，时常去找晟贰打听，后者自小便待在宁州，是个土生土长的山里人，哪里了解平原的文化？却对温宁的骚扰不胜其烦，便派手下去打听，这才知道仙门百家对蓝玉成的评价。

“平平无奇，不与上榜。”

当晟贰将这八个字告知温宁的时候，后者想也不想便反驳道：“不可能！”

晟贰冷漠：“他们就是这么评价的。”

温宁反驳：“阿浅生得那么好看，怎么可能是平平无奇？”说着，他还不死心地看着晟贰，道：“会不会是误会了？前几日你不是才跟我讲仙门百家新出了个什么‘一见浅郎误终身’的说法吗？”

晟贰两手一摊：“这是你们中原人的玩意儿，我一个宁州人怎么知道？”

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无论温宁如何说不可能，晟贰也不再搭理，直到某日他被温宁堵在门口，才改口说：“容貌昳丽，温文尔雅。”

“改了？”温宁问。

晟贰颔首，“嗯”了一声，道：“是我手下的疏忽，先前打听的时候，不小心问到了个岐山人，消息有些滞后，仙门百家的变化还没普及过去，问到的是射日之征以前的轶事。”

温宁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心想虽对阿浅的形容没有那么贴切，但至少比先前的平平无奇好太多了！

但他的阿浅，饶是天上的谪仙也不及一二！

……！

忽然，温宁的双颊被人捏住，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双浅棕色的海洋，后者神色平静无波，只捏着温宁的脸，良久，才忽地一笑。

那笑容淡淡的，语气淡淡的，说的话也淡淡的，好似他已经做过千八百回一样：“阿宁，你又来我的梦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