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江 5

蓝玉成这话说得突然，令温宁一怔，不知说什么好。他这副模样让蓝玉成有些不满，“噌”地一下从温宁腿上坐起来，有些恼怒地盯着他，手中加重了些许力度，抱怨：“你今日怎么不说话？”

温宁张口正欲说些什么，就被蓝玉成自说自话给打断了：“也罢，你在我梦里本来就很少说话，说不说无差……单听我说就好了。”

“阿宁……我好像很久很久没做梦了，”蓝玉成松开手，往温宁身旁靠近了些，轻声道，“自从在大梵山上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做过梦了……也不能这么说，自那次看见你后，你总是会出现在我身边，就像做梦似的。你的一举一动与我记忆里的无差，好几次同你接触，真实到梦成了真，简直就像是你真的回来了一样！”

“不过，”蓝玉成笑了笑，满脸落寞，“不过我心里清楚，那不是你。”

温宁一动不动地望着蓝玉成。

“……我不是没见到过你失控的样子，至少你失控的时候，不会像他那样掐我的脖子。”蓝玉成抱怨道，“他掐我的时候真的好痛，简直就要窒息了。……你知道那时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若是他再用点力，一鼓作气把我掐死，兴许我就能见到你了呢？”

温宁微微瞪眼，满满的愧疚油然而生，开口欲说：“我……”

蓝玉成却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但我又好庆幸他没把我掐死，我还没找到你呢，怎么可以说死就死呢？”

“阿浅……”

“我同誊壹他们说过，只要没找到你一日，我就不会放弃，左右灵隅是灵、誊、晟三大家族共同治理，他们既是我的心腹，多帮我分担一些怎么了？本来我这个族长就是被赶鸭子上架，论对灵隅的熟悉，我不如他们。还好他们向来支持我，小事他们处理，大事就等我回去，只不过……”

只不过不知道他这身体还能再坚持多久。

蓝玉成淡淡道：“……算了，不说这个。”

他抬眸看向温宁，轻轻笑了笑，温言道：“向往常那样，在我梦里多待一会儿，好不好？”

“好不容易梦见你，可以多待一会儿，就当这么久没见的补偿，如何？”

温宁静静地看着蓝玉成，凶尸的肌肉僵死，面部尤其看不出任何表情，此刻却真真实实地露出了十分复杂的神情，细细去看，竟能瞧出些许心疼、愧疚与自责。

他叹了口气，伸手将蓝玉成抱住，就像多年前在乱葬岗上的那天晚上一样，任由微风吹起他们的衣摆和发丝，只余月光洒下，地上的黑影紧紧依偎。

“……好。”

蓝玉成眨眨眼，吸了一下鼻子，身为灵士，他自然知晓梦境也会有真实感，却不曾想过竟会如此真实。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哭。

但他没有，只是回抱住温宁，他紧紧地抱着温宁，害怕他再次消失，害怕他再像当年那样灰飞烟灭，自己连握住一把骨灰的机会都没有……

“……我记得小时候，母亲曾说，人在逝去后会像一颗星星一样挂在天上，以便他们在人间的亲人寄托思念，”二人紧紧相拥，良久，蓝玉成才抬起眼眸，望向天边靠得很近的两颗星星低声呢喃，“父亲在时，从来不说自己有多想念母亲，我却知道他心里一定很记念母亲，如今他们终于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许是在回应蓝玉成的话，那两颗像是依偎在一起的星星闪烁了一下。

“我曾听公子说，云梦的夜空很美。”温宁道。

“是啊，很美，”蓝玉成轻声说，“……你说，若是哪天我也死了，我会不会也会成为满天繁星中的一颗？”

温宁无言将蓝玉成抱紧了些，无声地反驳蓝玉成不合时宜的发言。

“这梦真好。”蓝玉成笑了起来，好似是温宁的举动点到了他的笑穴一般，“以往你在我梦里，要么不说话，要么到最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这次是你陪着我最久的一回。”

“最后你会不会消失？”蓝玉成松开温宁，眼眶里早已蓄满了泪水，声音也带了些哭腔，“就像以前一样，忽然从我眼前消失，我怎么喊你，你都不理我？”

“……太久了，阿宁，我快要忘记你长什么样了，你会不会怪我？”说着，他抬手覆上温宁的脸。

“我连见你最后一面的勇气都没有……连与你说一句告别的话都做不到。”

蓝玉成的双眼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像是被魇住一般，不住地说：“你不要走，好不好？别离开我。”

温宁眼里的心疼怎么样也抑制不住，胸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剧烈跳动着，好似鲜活的心脏。

忽然，他感觉一股暖流淌过，那是一股并不属于自己的灵力，在身体里横行霸道，生生地将怨气自己体内抽离，令他感到焕然一新。随后，一段段记忆涌入大脑，如同戏幕一般在脑海中上演——那是蓝玉成的记忆。

是他不曾知道的，蓝玉成也不曾告诉过自己的所有经历。

……

“那个温宁真有这么好？竟值得你这般上心？”蓝氏祠堂中，蓝曦臣的嘴一张一合，脸上写满了复杂。

温宁感觉到“自己”点了点头，比现在稚嫩不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他很好。”

……

“你说的那个温宁，打算什么时候带回来给我们见见？”厅堂内，一个妇人坐在塌边埋头绣着什么，时不时侧首看向“自己”，揶揄着问。

“自己”好像笑了笑，道：“再过几日，待金鳞台的清谈会一结束，我便带他回来。”

……

“你对他太过于关心了，玉成。”画面一转，依旧是蓝曦臣，他站在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眉头紧蹙。

“蓝玉成”只道：“……我有些后悔，兄长，我该直接将他带回云深不知处藏起来的，就像当年父亲将母亲藏起来那样。”

……

“你现在就像只贪欢餍足的猫。”晟贰微蹙着眉头，没好气地将木盆搁置在床边，把冒着热气的毛巾递给“自己”，转而又是一副担忧地模样，“但你如今不过弱冠之年，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自己送出去，不会后悔吗？”

“蓝玉成”摇摇头，接过毛巾细细擦着身子，笑道：“不后悔啊，他是阿宁，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

“……走吧，誊壹。”

誊壹站在一旁，沉默着将人搀扶住。

“蓝玉成”此时已经哀莫大于心死，自顾地喃喃道：“明明我都已经站在这儿了，就离他一墙之隔，为什么他都不愿意往我这里看一眼？就一眼……”

“他就……真的要做得这般决绝？要跟我划清界限到这地步？”

而后，一阵天旋地转，什么都听不到了。

……

“蓝玉成！你为了一个外人，竟要与家里闹到这等程度？”蓝曦臣忍无可忍地将“蓝玉成”堵在房内，向来温文尔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怒意。

“二哥，有话好好说……”金光瑶跟在身后，脸上满是担忧。

“蓝玉成”却道：“兄长要我像从前一样多与你说话，我说了；要我时常回云深不知处看看，我也回了；要我成熟些，我也做到了……如今却说我与家里闹到这等地步，兄长倒是说说，何等地步？玉成做的，还有哪点没有让兄长满意？”

蓝曦臣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几近咬牙切齿：“你如今一开口便是夹枪带棒，我让你成熟些，只是希望你可以稍稍稳重，多为你自己的处境考虑，我护住你这一时，难不成还能护你一世吗？”

“这些年你时时三过家门不入，即便是回了家，也是只过个夜，第二日就走，从不多待一刻，若非近日阿瑶举办私宴，好说歹说将你请来小住几日，我岂不是连你的面都见不到？”

“玉成身为灵族族长，事务繁重，好容易才偷得几日闲暇，兄长是一宗之主，应当知晓这一点才是！”说话间，“蓝玉成”的语气也重了些。

蓝曦臣额间似有青筋若隐若现：“是，我自然知道，但你这些作为，全是因为他！为了一个外人，竟让你有这等变化！那人做过什么，你难道忘了？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居然还对那人如此恋恋不忘，你的道义、教养都去哪了？”

“那人做了什么，玉成自然没忘！可那是他愿意去做的吗？我同兄长解释过缘由，兄长可曾听进一二？”温宁感觉到“自己”胸腔似有一股怒火，不顾金光瑶在一旁阻拦，一心只想将其发泄出来，“兄长心有苦衷，我能理解，也不曾为难过你……可是兄长，你又为何要来为难玉成呢？该做的我都做了，兄长仍旧不满足，我还要怎么做？”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们满意？让所有人满意！？让你们满意了，他就能回来吗？一切就能按照原定的命运轨迹发展吗？没用的，做什么都没用……”最终“蓝玉成”心里的那股火还是没能发泄出来。

……

“阿宁，我真的好想好想你……”

耳畔响起蓝玉成的低语，温宁终于回过神来，名为“心疼”的情绪在灵力的包围下久违地在心间萦绕，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对于阿浅而言代表着什么，却不想自己在阿浅心中的份量竟如此沉重！

“……你比我想的还要在乎我。”

第一次……这是温宁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感受到这样浓郁的爱意，这份爱不同于姐姐和族人，也不同于魏无羡的对待，甚至比多年前和蓝玉成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还要炽热真挚。

“阿浅，阿浅……”温宁双手捧着蓝玉成的脸，眉眼低垂，尽是温柔，他低喃，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轻轻唤着，在口中反复咀嚼，回甘无穷。

他低语：“阿浅，你看看我，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走了。”

他说：“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那样伤人的话，以后再也不会了，真的，我向你发誓。”

“你看看我，阿浅，这不是梦，是真的，真的是我……”

“你醒醒，好不好？你醒醒，看看我。”

一声声低语中，蓝玉成终于有了些许反应，他双臂环上温宁的脖子，一双浅棕色的眼眸失神地看着他，月色照得他眼中泪水亮晶晶的，眼尾染上莫名的绯红，脸色迷离。

他还醉着。温宁心想。

薄唇一张一合，说的话让两人失去了最后的理智。

“你不是说你回来了？好，证明给我看。”

“你知道该怎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