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江 3

莲蓬摘了不少，脚边几乎全是绿油油的莲蓬，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小船载着四人和一船的莲蓬，顺水飘了一两个时辰，正午时分，小船终于抵达云萍城的码头。

蓝忘机和魏无羡先行下船，蓝玉成紧随其后，期间没调整好气息，站起身来时脑袋有些晕眩，差点滑倒，温宁见状连忙将人扶稳，待蓝玉成跳下船站稳身形后他才松手。却不想他一只脚才要踏出来，就被一群半大少年围住，你抓住船舷摇来摇去，我伸手就要去抓他脚踝，闹得温宁只得连忙将脚收回，动弹不得，手足无措地看着蓝玉成。

“阿浅……”温宁无奈地求助着，他的声音在少年们嬉闹声中显得极为微不足道。

蓝玉成见此情形忍俊不禁，望着温宁笑了好一会儿，优哉游哉地冲那些少年道：“你们别欺负他，船上有莲蓬，送你们了。”

几个少年听到这话，纷纷往渡船上看去，见他所言非虚，这才放过温宁，争先抢后地去分莲蓬。温宁跳下船，拍了拍湿哒哒的衣摆，与蓝玉成一道向蓝忘机和魏无羡那边走去。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有坏心思呢？”温宁拉着蓝玉成，往他耳边凑近了些，悄声控诉他方才在一旁看热闹不帮自己解围的举动。

蓝玉成瞥他一眼，压了压不住上扬的嘴角，淡淡道：“你不知道的可多了。”

见二人如此腻歪，魏无羡十分不自在地咳了几声，对蓝玉成道：“既是打探消息，不妨我们几人分头行动，玉成兄你和温宁一起，含光君和我一起，届时打探到了什么，你们直接来找我们就好。”

“不过玉成兄，你和温宁都是第一次来云梦，这里和姑苏不一样，晚上有夜市，你若有兴趣，可以来逛逛。”魏无羡道。

“好。”蓝玉成应道，同蓝忘机轻轻颔首，拉着温宁往另一个方向离开。

二人寻了一家相对僻静的客栈。

这家客栈地理位置其实算不得多偏僻，相反，它位于一条比较热闹的街边，后院靠着一条狭窄的巷子，周围几乎没有什么商铺，只有几家小摊三三两两地散落在周围。若说起眼，这家客栈不敌离此处二十步远装修华丽的酒楼，二人站在门口，透过大门向里面望去，大堂被打扫得锃亮，掌柜的站在那桌子后面搀着算盘，埋头算着什么。

蓝玉成原先对这家客栈并没有心思，却不知为何路过时走不动道，不由自主地走进门去，任由温宁在自己身后询问半天，他也不回答半句。

见到有客人进门，一旁的店小二眼睛都亮了，谄笑着走上前来，问道：“二位客官是要打尖儿还是住店？”

“有劳，我们住店。”蓝玉成道。

掌柜的是一位五六十岁的老者，听到几人的声音，他抬眸扫了他们二人一眼，在看到蓝玉成的时候，他的视线多停留了几息，却很快不动声色地挪开，倒是一旁的店小二问他：“您二位要几间房？”

“您这儿的床铺够大吗？”蓝玉成问道。

“放心吧客官，咱们家的床榻至少能睡下三个您这样的壮年男子。”店小二忙道。

“好，”蓝玉成颔首，看上去好像十分满意的样子，“那要一间。”

说着，他与掌柜商量好了租金，将一串钱放在桌上后便跟在店小二身后上楼寻客房去了，浑然不觉身后有一道炙热的视线紧紧跟随着自己，直到他们三人转角后消失才收回。

店小二将人送到后就离开了，蓝玉成对暂居的地方向来没有什么要求，他扫视了一圈房间环境，十分满意地点点头，正要与温宁说话，边听见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二人对视一眼后纷纷看向紧闭的房门，温宁走上前去将门打开，门外赫然站着方才站在高柜之后垂眸不语，一心只有算账的掌柜。

“掌柜的，你有什么事吗？”蓝玉成奇怪地看他一眼，上前将人引进屋内，又走到桌旁给他倒了一杯茶。

掌柜的似乎有些局促，接过蓝玉成的茶喝了一口，他盯着蓝玉成那张脸看了半晌，脸上露出几分怀念的意味，直到一旁的温宁不耐烦地咳了两声，掌柜的才回过神来，斟酌片刻，问道：“公子，你……认识孟瑶吗？”

孟瑶？

许是意识到自己忽然这么问过于突兀，掌柜的瞧见蓝玉成蹙眉，以为自己失言冒犯了人家，忙道：“公子莫要误会，我瞧你眼熟，许是多年前我们见过，所以才问你认不认识孟瑶。”

“……”

蓝玉成闻言微怔，他确信自己从未来过云梦，掌柜却说他们多年前见过，心下一动，连忙开口询问：“您与阿……孟瑶认识？”

掌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还是颔首说道：“岂止是认识，他以前来我这儿做过伙计。”

蓝玉成微微瞪眼，顺势坐在那掌柜的左手边的位置上，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问：“您…您可以跟我说说孟瑶以前的事吗？”

“可以，不过……我们多年前好像见过，小孟的事，你应当知道一二才对，怎么……？”见蓝玉成对孟瑶的事情感兴趣，掌柜心下一喜，随后心头疑惑更甚，他以前并非没见过这位公子，为什么还要向自己问小孟？

蓝玉成瞧掌柜一副跟自己好像很熟稔的神情，莫名想起许多年前的旧事，阿瑶曾告诉过自己，说他和泽芜君于云梦初识……莫非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就是这家客栈？若真是这样，那掌柜这般举措也是情有可原。

“您认错人了，我以前不曾来过云梦。”蓝玉成温和地笑了笑，耐心地解释道。

掌柜的闻言，盯着蓝玉成的脸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才认出面前之人虽同记忆中的谪仙之人有着七八分相似，却并非故人，不出所料地露出了失落的神色，蓝玉成见状，连忙道：“不过我与孟瑶确实认识，我们是很多年的好友。”

“所以……”蓝玉成露出一抹不好意思的笑，见掌柜的露出恍然的神色，他才继续说道，“所以您可以同我说说他以前的事吗？”

接下来的时间里，蓝玉成第一次如此直白地了解到金光瑶不曾同任何人提起过的过去，在他还是孟瑶的时候，所经历的一切是自己这种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不曾听说、亦不敢想象的。

“……孟瑶他娘没得早，人刚走不久，那地方就将他赶了出来，他没地方可去，正好听说我这儿招人，他就来了。”掌柜的双眼紧紧盯着面前的茶杯，轻声回忆道，“小孟在我这里做事做了好几年，啥都抢着干，像是生怕我会向他那旧东家一眼不顾旧情把他赶出去，多年来总是小心又小心，谨慎再谨慎，做事从不出错，有时就算是遇到了那种故意挑事的客人，他也从来笑脸相迎，不还一句嘴。”

“直到某天，他整个人忽然变得很神秘，做事也比往常更勤劳了些，不过他平日里就是这样，我们也没太在意，但我发现，只要是涉及后院，他就会格外敏感，那段时间他从不愿别人踏足后院，即便是我有什么事要进后院一趟，他也是说有什么事他代劳就好，没必要进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前厅离不得我这个掌柜，我若不在，会镇不住场子。他惯会说这类漂亮话，再加上他踏实肯干，我也没在意，就随他去了。有一次吧……店里忽然来了一队岐山温氏的仙师，为首的说例行公事，要排查可疑人员，那个人拿了一张通缉令出来，上面画的是个男子，长得很标致，跟谪仙似的，跟……”说到这里，掌柜的抬眸看向蓝玉成，打量了一番，继续道，“跟公子你有七八分相似。他们问我最近有没有见到过画上的人，我说没有，那个人不信，还让人四处搜查，还派人把我这个点翻了底朝天，倒是什么都没找到。”

“忽然有人说，还有后院没搜呢。孟瑶本来在我身后站着，跟只鹌鹑似的，一听到这话，他忽然激动起来，死活都不让那些人进后院。那个温家的仙师说小孟这是在妨碍公务，当以同罪论处，还要把他抓走，我一听这哪行啊，好说歹说，还给他们塞了好些钱，才把人劝住，让他们放过小孟。只可惜了那个孩子，虽是将人劝住了，他还是没能逃掉一顿皮肉之苦。好不容易把人送走，我才得以把他扶回房间，给他上药，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为什么那段时间不愿旁人踏进后院一步了。”

“……他在后院藏了人，是吗？”蓝玉成问道。

掌柜的颔首，“嗯”了一声，说：“小孟藏的人，就是他们要找的通缉犯。”

“难怪你这段时间这么古怪，原来是在我这后院藏了这么大一个惊喜！”掌柜的气呼呼瞪着孟瑶，右手指着蓝曦臣，骂道，“你知不知道你藏的这个人是什么身份！？”

孟瑶羞愧地垂着脑袋，不敢看他。

掌柜又惊又怒，他从不曾想到孟瑶平日里老实肯干，私底下的胆子竟这么大，居然敢瞒着他在后院里藏了一个通缉犯！他指指孟瑶，又指了指蓝曦臣，脑海里满是小孟往常那副乖巧老实的面孔，最后只闻得一声叹息：“罢了。”

“罢了，念在你平日的表现，我不说什么，你们自己好自为之，别把事情闹大，连累我们所有人。”掌柜气恼地将上药拍在桌上，瞥了蓝曦臣一眼，见他杵在一旁，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还愣着干嘛？要不是因为你，小孟能被那些人打成这样？还不赶紧帮他上药！？”

……

“后来，那位公子走了，没过多久外面就开始打仗，小孟收拾了行李，也北上去了。”掌柜说道，“最开始的那段时间，他给我写过几封信，说自己一切都好，叫我别担心，还说感谢我这么多年的收留之情，待他混出了一番天地，再报答我……我哪需要他的报答啊？这把年纪了，要什么没有？我只要知道他平安无事就好。”

他这话说得就像是一个寻常父亲对在外拼搏的孩子最平常的祝愿，蓝玉成静静地看着他，并没说话。

“……说起来，公子，既然你和孟瑶是好友，那你是不是知道他的近况？小孟后来在信里跟我说他被一个大家主看上，被提携做了那个家主的副手！” 掌柜说这话时，语气里满是骄傲，说着，他又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看向蓝玉成，问道：“那现在呢？小孟还是继续在做那个大家主的副手吗？”

“那孩子太多年没给我写信了，上次写信还是十多年前的事，太久没跟人聊起小孟，我，我……”掌柜的颇为语无伦次，又怕自己这副样子冒犯到蓝玉成，脸涨得通红，“我”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出口。

蓝玉成定定看着他，轻轻笑着，安慰道：“放心，孟瑶很争气的，当年的那场仗，他占头功，现在的地位水涨船高，受好多人的尊敬呢。”

“真的吗？那就好，那就好……”掌柜的笑笑：“这孩子真是太争气了，孟诗的在天之灵要是知道了，想来也该安心了吧？”

将人送走后，蓝玉成起身走到窗边站定，望着楼下的后院出神，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两道身影在后院里挨在一起，好像在聊什么东西。

他以前对蓝曦臣和金光瑶的相遇很好奇，却从未有过一定要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想法。……也不曾想会偶然间从旁人嘴里知道这段过往。

真是……

“阿浅？”

一道极轻的喊声从身后传来，蓝玉成回头，撞进温宁担忧的眼神之中。

“怎么了？”蓝玉成轻笑道。

“你有心事。”温宁道。

蓝玉成摇摇头，说：“没有。”

“真的？”温宁狐疑地看他一眼，“方才掌柜的提起孟瑶时，你就是一副怀念的样子，你们很熟吗？我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孟瑶……就是阿瑶啊。”蓝玉成轻叹，“我也是偶然间得知阿瑶是云萍人，我们身处云萍，难免会遇到他的故人，只是没想到这么巧，偌大的云萍城……还真就叫我给遇上了。”

也没想到，阿瑶离开云萍城这么久，十几年光阴过去，居然还有人记得他。

“阿瑶？是金光瑶吗？”温宁蹙眉，说这话的时候，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只觉胸前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令他很不舒服。

蓝玉成颔首。

“你叫的好亲昵，你们关系很好吗？”温宁又问。

他语气有些古怪，蓝玉成狐疑瞧他一眼，却还是颔首，说：“怎么说也算是从小认识，关系自然不错。”

“那要这么说，含光君认识敛芳尊也有十几年了，我怎么从没听他这样喊过？”温宁低声嘟囔道。

蓝玉成听得一清二楚，一边叹气一边反驳道：“兄长从不喜这样称呼旁人，你听过他很亲昵地喊过魏兄吗？”

“没有。”温宁摇摇头，走上前拉起蓝玉成的手，垂首轻轻捏了捏。

蓝玉成见他忽然这样，不禁挑眉，却没说什么。他垂眸盯着那双交握的手许久，忽然道：“先前听魏兄说云梦是有夜市的，正好太阳要落山了，我们要不要出去走走？”

温宁闻言，抬眸看向蓝玉成。

只见青年冲自己露出一抹微笑，那双眼睛亮亮的：“我第一次来云梦，你就当是陪我出去散散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