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江 1

从宁州到姑苏并不经过云梦，加上早年间蓝江两家有些过节，蓝玉成来云梦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说到莲花坞附近停留了。

蓝玉成望着灯火通明的码头，透过光亮，不远处仙府大门顶上篆刻的“莲花坞”三个大字映入眼帘，恍惚间，他忽然想到这似乎是自己第一次来莲花坞。不知为何，这番与自己而言颇有新鲜感的经历，竟无法激起他半分好奇。

温宁先一步跳下渔船，他一边在码头接蓝玉成，一边对他说：“你们等会儿商议要事，我就在外面等你。”

蓝玉成没说话，只看他一眼，摇摇头，在他身旁站定，任由诸君三三两两从眼前经过。

温宁不解，直到人群散尽，蓝玉成也没挪动半分。瞧着他一脸平静，温宁问：“不是说要商议事情……你不一起去吗？”

蓝玉成笑了笑，摇摇头，说：“我不进去。”

温宁神色疑惑，张嘴正要问，余光瞥见向二人走来的蓝忘机和魏无羡。

“玉成兄，你不进去吗？”魏无羡一走进，便开口问道。

蓝玉成颔首，态度十分明确，他看了看蓝忘机，又看看魏无羡，轻笑：“兄长和魏兄去就好，我就不去了。”

魏无羡轻蹙眉头，不解：“说不准跟泽芜君有关，你……当真不去听上一二？”

“灵士不参与凡世纷争，去了也是徒增话柄，我就不进去了，”蓝玉成眉眼微弯，视线在蓝忘机和魏无羡身上徘徊一瞬，温声道，“只希望二位出来的时候，劳烦同我说说，也好叫我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蓝忘机闻言，淡淡地看了蓝玉成一眼，却没说什么，只对魏无羡道：“走吧。”

魏无羡“嗯”了一声，也不再多说，便和蓝忘机一起走进大门。

目送二人走远，温宁这才又看向蓝玉成，他心知方才那些话只是蓝玉成的说辞，蓝曦臣是他的兄长，兄长失踪，蓝玉成怎么可能不心急？只怕恨不得提剑杀上金鳞台去。开口正要询问蓝玉成为何不也去参与，却不想蓝思追后脚就凑了过来。

“玉成师叔，宁叔叔，我陪你们吧。”

“陪我们？”温宁微微瞪眼，脸上却是十分开心的模样，心里暗暗将询问一事搁置一旁，欣喜之余又疑惑：“你不进去吗？”

蓝思追笑道：“不进去，里面要商议事情，我人微言轻，进去了也没什么用。再说了，师叔不也没进去吗？”

蓝玉成看他一眼，并不回答。

少年的脸因为激动而泛红，面上尽是喜色：“既然现在师叔和宁叔叔都没事，那咱们再继续刚刚的话题聊，说到哪了……啊！想起来了，魏前辈他真的把两岁小儿当成萝卜种在土里过吗？”

“那个小孩子的经历跟我真像……我记得我小时候，含光君还把我放进兔子堆里来着。”蓝思追道。

温宁问道：“兔子堆？”

“对呀，兔子堆，怎么了吗？”蓝思追眨眨眼，疑惑地看着温宁。

“没事。”温宁摇摇头，他没想到规矩繁多的姑苏蓝氏居然会圈养兔子，但一想到这样一个雅正端方的家族还出过一个“离经叛道”的蓝玉成，好像区区一个兔子堆也没多令人惊讶。

想到这里，他忍俊不禁，顶着蓝玉成和蓝思追如出一辙的奇怪眼神，他忙道：“你继续说。”

“那段时间含光君已经出关了，师叔将我交还给他来教导后，便开始忙了起来，多数时候云深不知处内根本见不到师叔的身影。那时我好像才5、6岁大，启蒙尚早，最多就是拿着小木剑比比划划，含光君索性将我带到云深不知处圈养兔子的地方，他将我放在兔子堆里，让兔子陪我玩，自己则是坐在一旁，有时候是看书，有时候是弹琴。说起来，魏前辈和含光君在某些地方，真的很像。”蓝思追道。

“对了，师叔，我其实一直都很好奇，我和景仪算是前后到云深不知处的，为什么你亲自带过我，却没带过景仪？”

蓝思追和蓝玉成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虽是师叔，却更像是一个温暖的兄长，蓝玉成因为一些原因，甚少待在云深不知处，因此每每见到他，蓝思追是由衷的高兴，比得到蓝忘机亲自指导还要高兴。

这次因为兰陵金氏举办清谈会，蓝玉成待在家里的时间是这些年来最长的一回，虽说也有调查鬼手等怪事的因素，让他不得不留在中原，但仅仅是这样，即便不常见到，蓝思追也已经很满足了。

现在更是好不容易大家都闲下来了，蓝思追本就因为刚刚在船上的事情对温宁心生亲近，一直想和他多说说话，见蓝玉成无心参与众前辈接下来的话题，只想和温宁待在一起，心中暗喜，连忙婉拒同伴夜游云梦的邀约，凑过来和二人闲聊谈心。

许是气氛太过和谐温馨，也可能是因为他们二人真的很随和，蓝思追的胆子大了不少，将自己存疑已久的心里话问了出来。

蓝玉成闻言，先是愣住，他没想到温宁和蓝思追叙旧，还能有自己说话的机会，稍作缓神后，耐心地解释道：“景仪来云深不知处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在忙了，没时间带他。”

蓝思追挠挠头，说：“那您和宁叔叔，是不是很早之前就认识了？就像含光君和魏前辈那样？”

青年没搭话，倒是温宁扬了扬和他交握的手，略带不满的抱怨：“十几年前就在一起了，我以为你们都知道。”

蓝思追没想到温宁如此直白，惊讶地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听到他艰难地说：“先前倒是怀疑过，只是没想到您会直接承认，也没想到……”

没想到在一起的时间竟比他们几个猜想的还早……该叫景仪一起来的，这样他包准会去找其他人炫耀自己赌赢了。蓝思追暗自腹诽，心里突然觉得一阵欣喜。

他不知喜从何来，只是意外地发现自己好像很乐意看到蓝玉成和温宁在一起，就像看到蓝忘机和魏无羡同进同出、寸步不离那样，让他莫名心安。

蓝玉成斜睨温宁一眼，轻声纠正道：“分开过，不作数。前不久才在一起的。”

“不对，他没问你这个。”蓝玉成蹙眉，瞪着温宁反驳，而后他不再去看温宁委屈望向自己的神色，只看向蓝思追，不自在地咳了几声，说：“你说的没错，我和温宁很早之前就认识了。”

“又叫我名字，多生疏啊……”

听见温宁略带怨念的嘟囔，蓝玉成充耳未闻，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难怪金凌之前说您常常推辞敛芳尊帮您物色仙子的美意，说是您无心成家，连晟先生先前也跟我们透露过一二，说灵隅仙子众多，却都入不了您的眼……原来是因为您已经有了心上人了啊……”蓝思追恍然大悟。

蓝玉成无奈扶额：“他们连这都跟你说？”

蓝思追嘿嘿一笑，转而面上恍然，忙问道：“所以您时常在外游历，原来是为了……”

“是——因为我饿了，”蓝玉成连忙打断道，他不敢去看温宁的脸，只紧紧盯着蓝思追，说道，“我第一次来云梦，思追，你和如兰时常闲聊，可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吃的？”

“啊？呃，吃的啊……”蓝思追一怔，没想到蓝玉成会突然转移话题，随后他思索了一番，说道：“金凌之前有跟我们说过云梦哪些地方有特色，您既然饿了，那我们就去看看？好像是……在这个方向？”

……

临近卯时，码头附近渐渐有人摆起了早摊，温宁给蓝玉成和蓝思追一人买了一个饼，不远处有一个卖粥的小食摊，三人坐在一起享用早餐。

姑苏蓝氏向来食不言，温宁坐在蓝玉成身旁，静静地看着他将最后一口粥咽下后，把手边的油纸折好放在碗边，蓝思追有样学样，叔侄二人如出一辙的举动让温宁感到新奇。

“……既然师叔和宁叔叔很早以前就认识，宁叔叔说的那个孩子，师叔您见过吗？”蓝思追将擦完脸的方巾收回怀里，问道。

蓝玉成颔首，道：“当是见过的。”

“见过的，”温宁道，“那孩子很喜欢你师叔，听公子说，他第一次见到阿浅的时候，就抱着他的腿‘阿叔’、‘阿叔’地喊，吃了一顿饭后，就改口叫‘漂亮哥哥’，公子说这样喊不对，他叫阿浅哥哥，却喊我叔叔，差辈分了。”

“我记得当年在乱葬岗的时候，那孩子一见到阿浅，就要他抱，谁来都哄不走，连婆婆都不行，还是吃饭的时候，四叔把他强制抱走的。”温宁说道。

蓝玉成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收回看向蓝思追的视线，低声唤了一句“阿愿，阿苑……”，别的什么也没说，只轻轻笑着摇了摇头。

蓝思追闻言看向蓝玉成，不解师叔怎么忽然这么喊自己，他记得自己刚被带到羽室的时候，还没被含光君取“思追”这个名字，师叔总是“阿苑”、“阿苑”地叫他，后来得了字，师叔就再也没这么叫过了。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喊这个名字了？

看着坐在一起的两人，恍惚间，蓝思追心里再次升起那股莫名的熟悉与亲近感，他似乎很早就认识这二位前辈了，比自己记忆里的还要早，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

三人在摊位上又多坐了好一会，直到遇上出来吃早餐的景仪一行人，蓝思追这才拜别二人，和同伴一道离开。

“……思追，其实就是阿苑，对吧？”

温宁久久看着蓝思追离开的背影，良久，才听他这样问道。

蓝玉成“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温宁的问题。

“你一直都知道？”温宁看向蓝玉成，又问。

蓝玉成轻轻笑了笑，颔首：“知道。”

“思追是被我二哥带回来的，也是被我大哥送到羽室来的，”蓝玉成道，“我起初并不知道他就是阿苑，兄长只告诉我这段时间麻烦我照顾那孩子，当时我没离开云深不知处，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兄长要往我屋里送小孩子。他当时被送来的时候，还发了高烧，誊壹不好将人送回去，只得把人留下，就当给我解解闷。”

青年望着面前的空碗，回忆着多年前和思追在一起生活的时光。

他还记得有次小朋友烧糊涂了，闹着非要人抱。誊壹彼时因为蓝玉成病重，无法处理该他负责的事务，便习惯性地帮他处理，那天正好手里有事需与家主商讨，就出门去找蓝曦臣商议，不在羽室。蓝玉成那时正在看书，听到小思追哭闹，他放下卷轴走到床边，将人抱在怀里轻声哄着。

熟悉的怀抱让小思追心安不少，也不闹了，抽抽搭搭地搂着蓝玉成的脖子，嘴里喃喃“漂亮哥哥”、“宁叔叔”、“婆婆”之类的称谓。

那时蓝玉成才知道兄长送来的孩子不是旁人，而是阿苑。

后来誊壹回来，他问誊壹乱葬岗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阿苑会出现在云深不知处，还被送到他这里来。誊壹脸色复杂，支支吾吾地不愿与他说。还是因为蓝玉成坚持要问，才知道他病重得那段时间，仙门百家围剿乱葬岗，魏无羡身死，温氏残部上下五十口人尽数丧命等事情。

蓝玉成听完后第一反应是不信，誊壹见状，只得与他意识连通，将自己带领手下去乱葬岗救人的回忆展现在蓝玉成面前。

誊壹说，他无意间得知四大家族要联手围剿乱葬岗的时候，就与晟贰通信，要他调人手与自己在乱葬岗集合，能救多少算多少，好不容易会合后，两队人马一同上山，才发现晚了一步，乱葬岗上什么都没了，一切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也被尽数烧毁，徒留一地鲜红和残垣。

“……这孩子，可能是那场围剿之中唯一的幸存者。”誊壹如是说。

蓝玉成垂眸，长长地叹了口气，忽然对温宁道：“对不起，阿宁。”

温宁不解地看着他，问道：“怎么忽然道歉？”

“原是我说，要安顿你的族人，最后却什么都没做成，谁也没救下来。”蓝玉成轻声道。

温宁眉头蹙起，不满地掰过蓝玉成的脸，道：“不是早就说好了，这事你不用再管了吗？自责什么？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我原先以为，我和姐姐走后，乱葬岗被围剿，我的族人都没了。可是我没想到我还有亲人在，还被照顾得这么好，又那么优秀……我已经很满足了。”温宁缓缓道。

蓝玉成抬手覆住他的手，道：“思追一直很优秀。”

“是啊，他一直很优秀。”温宁道。

眸中忽然闪过一道紫光，紧接着又闪过了一道蓝光，温宁连忙站起身来，抽回自己的手，盯着莲花坞方向看了好一会儿，蓝玉成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也看见了那几道剑光，暗道不好，也站起身来，正要开口对温宁说“我们走”，身旁闪过一个黑色的残影，蓝玉成无奈地叹了口气，也跟了上去。

二人前后脚赶到墙下，温宁看蓝玉成一眼，只留下一句“你别去，就在这儿等我”，便翻墙进去了。

先前在船上，江澄如此直白地抱怨了对蓝玉成的不满，温宁看在眼里，是无论如何都不愿他短时间内再和江澄接触的。蓝玉成心知温宁这样做是为自己，但温宁与江氏的恩怨，蓝玉成更是心知肚明，望着温宁消失的身影，青年不住地心疼。

心疼归心疼，左右里面少不了一阵冲突，蓝玉成不可能坐视不管，正要像方才温宁翻墙跃进莲花坞那样也跟着跳进去，忽的扭头看向码头，浑身僵住——方才众人陆续下船进莲花坞的时候，那些船只便三三两两地散了，现在只有几只无人看管的渡船靠在江畔，而他方才僵住动作，正是因为瞧见了那几只孤单的渡船。

蓝玉成心下一动，上前找了一只可载七八人的渡船，将其拉到离莲花坞最近的地方，以确保等会儿兄长和阿宁他们出来的时候，可以很快的离开。

蓝玉成百无聊赖地围着那艘渡船踱步，围墙内不时传出江澄和温宁对峙的怒吼，他心里暗暗着急，过了许久也没见人出来。脑海里满是那句“在这儿等我”，蓝玉成不觉有些烦躁，终于，他不愿再等了，提着剑就要翻墙进入莲花坞。心想：“江晚吟若有意刁难，我便同他打一架！才不管他什么身份！”

心里正这样想着，余光却瞥见两黑一白三道身影从正大门走出来，蓝玉成看去，魏无羡下半张脸全是血，昏迷不醒，被蓝忘机背在身后，温宁带着路，背上原先背的魏无羡的佩剑不知去向。

温宁最先瞧见蓝玉成，远远地喊了一声“阿浅”，连忙带着蓝忘机走了过来。

蓝玉成见状，只道：“先上船。”

蓝忘机背着魏无羡上了船，蓝玉成紧随其后，温宁最后蹿上船尾，抓起船桨划了几下，渡船漂出几丈远，驶离码头，很快划到江心，顺着水流缓缓漂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