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 3

翌日卯时，蓝玉成从床上醒来，发现周围的环境简陋而陌生，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只穿着里衣，而其余衣裳都被折好在枕边，床褥有些旧了，却能隐隐闻见皂角的清香。少年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并无半分酸痛不适之意，一切都很正常，但蓝玉成却不知为何，总感到莫名的不安。

“我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蓝玉成坐在床上，眉头紧蹙，试图回想起昨夜的事情，却发现除了违反家规在外偷偷饮了一杯温四叔自酿的果子酒以外，别的事情一概想不起来。

“吱呀——”

木门从外面被人推开，而后走进一道灰色身影，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木盆。

蓝玉成定睛一看，是温宁。

见他醒来，温宁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脸，对蓝玉成说：“阿浅，你醒啦。”

蓝玉成闻言，登时瞪大双眼，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温宁。

“阿浅？”见蓝玉成没反应，温宁放好木盆，走到床边，伸手就要往他额间探去，伸到一半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凶尸，感受不到任何温度，索性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微微俯身看着蓝玉成，死白而僵硬的面庞让蓝玉成无端看出几分担忧之意，“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蓝玉成摇摇头，问：“你刚刚……叫我什么？”

“阿浅啊。”温宁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

蓝玉成心里暗自大惊，不敢相信地瞪着温宁，说：“阿…什么！？”

“……阿浅啊，有什么不对的吗？”温宁不解地歪了歪脑袋，疑惑地看着蓝玉成惊讶的神情。

“我…你…我们……”蓝玉成有些语无伦次，心想他昨天晚上究竟做了什么，仅仅过去一个晚上，他和温宁的关系竟突飞猛进，已经亲密到互唤对方乳名的程度了！？

“阿浅”这个名字，自从母亲逝世后，蓝玉成就再也没有听到别人喊过，父亲叔父和兄长们还有关系亲密些的朋友都是叫自己“玉成”，笃然听到温宁这样叫自己，令蓝玉成觉得陌生而又熟悉，不禁鼻头一酸，心里感慨万千。

但即便如此，他仍旧不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温宁为何会突然这般称呼自己？于是蓝玉成紧紧看着温宁，问：“好端端的，你怎么忽然如此亲密地喊我？”

温宁微愣，反问：“你……你不喜欢我喊你阿浅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蓝玉成见他好像很受伤的样子，立马慌了神，连忙摆手，犹豫着说：“就，就是觉得有些奇怪……”

“奇怪吗？”似乎是终于发现蓝玉成的脸色很奇怪，温宁有些失落，说：“可你昨夜同我说了许多话，还主动…那样对我，我还以为我们的关系可以更……而且你昨晚也很亲密地喊我了的，怎么只是睡了一觉，醒来之后你就把一切都忘了？”

他的语气毫无半分波澜，蓝玉成却偏生听出了受伤的意味，令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欺骗他人感情的负心汉，心里不觉升起浓浓的愧疚之意。

“我们…真的…真的在…？呃……”蓝玉成小心翼翼地看着温宁，问：“我们……这算是在一起了？”

“你真的不记得了？”温宁见蓝玉成这副神色，又看他久久没有反应，感到莫名不爽，他又凑近了些，盯着蓝玉成愈发变红的脸颊，说：“你昨夜可与我说了好多话，还轻薄我，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什么？？

谁轻薄谁？！

蓝玉成见温宁态度如此笃定，左右自己心悦他已久，很自然地就接受了二人关系的转变。但忽然听到他的质问，蓝玉成不禁瞪大双眼，惊恐地看着温宁。

听惯了风花雪月，蓝玉成笃然听见这般露骨的话，难免有些头皮发麻，叫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蓝玉成盯着温宁，良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艰难地说：“我昨夜…我对你……我们……”

见蓝玉成是真的不记得醉酒后的事情，温宁心里一阵恼怒，却还是没怪怨他，只叹了口气，索性坐到蓝玉成身旁，一双漆黑的眼眸紧紧地看着他，缓缓将昨夜发生的事情尽数说与蓝玉成听。

“……后来你慢慢睡着了，我就把你抱到这间屋子睡觉，”温宁说着，又叹了口气，颇为无奈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喝了酒的缘故，昨夜实在是不安分，刚帮你宽完衣准备出去，就被你抓住了手，怎么也不愿放开，我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也不回答我，还摘了抹额绑在我手上，喏，你看……”

温宁露出藏于袖子之下的小臂，上面系着一条白如雪的云纹卷抹额，蓝玉成瞧见，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果真空空如也。

“呃……原，原来我喝醉了之后是这副样子嘛？”蓝玉成讪笑几声。

温宁无奈叹气：“是呀。”

都说姑苏蓝氏三公子玉树临风、泽世明珠，待人亲近，这几年继任灵主后，沾染了仙境的气息，愈发出落得更像是一位平易近人的入世谪仙。温宁因为家族的关系，甚少知道外界的消息，却还是听得到一些风声，听说已经有不知道多少仙子一见浅郎终身误，说不敢妄想他的两位兄长，肖想肖想浅郎也还是可以的。

每每想到这些，温宁总要低落一阵，心里不觉吃味。

但所有的醋意皆在昨夜烟消云散，喝酒后的蓝玉成难掩醉态，脸色虽与平常无异，那双眼睛却骗不了人，一双澄澈的眼眸在月色的衬托下格外勾人心弦，不经意的任性在温宁看来可爱得紧。

什么谪仙呀？分明是一个还没长大的撒娇包嘛！

温宁的视线过分炙热，看得蓝玉成害羞得很，他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轻声问：“你……你做什么这样盯着我？”

“感觉你可爱。”温宁似是喃喃，又好像是在回答蓝玉成的问题。

蓝玉成无语：“……可爱？我？”

温宁颔首，而后终于想起蓝玉成还未洗漱，连忙催促他更衣洗漱，等会儿好吃早餐。

吃完早饭后，蓝玉成忽的想起昨天温情对魏无羡说温宁自己从阵里爬起来的事情，故而他看向温宁，问道：“说起来，温宁，我一直很好奇，你昨日是如何恢复神识的？”

温宁闻言，微微愣住，而后颇为哀怨地看着蓝玉成：“你怎么还叫我温宁？”

“那，那要怎么叫你？啊……”蓝玉成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间也怔愣住了，猛地一下想起二人之间的关系，耳尖不合时宜地染上一层绯红，连忙改口：“阿宁。”

温宁这才满意地颔首，走到蓝玉成身旁坐下，说，：“听姐姐说，魏公子把自己关在伏魔殿好几个月，一直在寻找恢复我神识的方法，昨日他下山散心的时候，我好像感应到你来了，然后我就醒了。”

蓝玉成不敢相信地看他，犹豫地指着自己：“感应到我来了？”

“是啊，”温宁点点头，说，“很神奇，对吧？”

蓝玉成却没回答他，猛地站起身来，牵过温宁的手就往屋外走。

温宁问他：“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找魏公子，我有事要与他商量。”

伏魔洞内，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对面而立，两张俊朗的面庞神情肃穆，双双盯着石桌上凌乱的手稿，沉默不语。

“……玉成兄，不是我说”魏无羡盯累了，抬眸看向面前的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和温宁刚在一起没多……呃，我是说你们俩好久没见，怎么待在一起不多说会儿话，倒跑来我这里跟我一起研究这些东西？你大哥二哥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气得跑来乱葬岗打我一顿？”

蓝玉成狐疑地看他一眼，问：“你怎么知道我和温宁在一起了？他昨晚跟你说的？”

“……”那倒没有，是我亲眼看到的。这话魏无羡不能说，他讪笑几声，又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刚刚是不是说温宁他是感应到你来了才清醒的？我觉得吧，也不无可能。”

见他转移话题，蓝玉成也不好继续问下去，只得说：“何出此言？”

“之前穷奇道的时候，我将他不小心炼成了低阶凶尸，你应该还记得那时候他的戾气是所有新炼成的凶尸中最深重的吧？”魏无羡问。

蓝玉成颔首，忽然想起他为了压制温宁而使出的定身咒，昨日再见温宁，又瞥见他眉心那枚若隐若现的金色印记，恍然：“……我知道了。”

当时蓝玉成只是想让温宁安静下来，但寻常定身术法只能压制寻常修士，对凶尸这类邪祟有用的只有姑苏蓝氏的破障音，蓝玉成并不修琴，随身带着琴弦也只是在危机时刻用弦杀术为自己博取一线生机，因此他出门只佩戴化玉，袖中压着几张常用到的符篆，以备不时之需。

故对蓝玉成而言，定身术和破障音都派不上用场，唯有他在灵隅习得的定身咒可以让温宁安静下来。定身咒打在温宁身上，形成了一枚金色的印记，相当于蓝玉成无意间与温宁缔结了某种契约，以温宁为中心形成一圈范围，当蓝玉成出现或是靠近，温宁便能感应到他的气息。离得越近，温宁便越能清晰地感应到蓝玉成。而蓝玉成离得越近，温宁受到的影响也就越大。

“说不定日后他失控的可能性也就越小。”

魏无羡道。

蓝玉成蹙眉：“你……”

“其实你兄长说的没错，”魏无羡疲惫地笑了笑，说，“自我修诡道以来，能感觉到我心性不如从前，温家人怕我也是因为这个。温情跟我说，他们其实一直都很想与我说话、喝酒，但是看我总是一副阴晴不定的样子，不敢靠近我。”

所谓诡道，或诡或鬼，都是将怨气存储于丹府之中，催动法器，对死物发号施令。其原理与灵气相似，唯一的区别，便是灵力强盛者会结成金丹，便于控制，怨气则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积攒越多，心性越容易收到影响，最后遭到反噬，走火入魔，或者爆体而亡。

魏无羡曾在射日之征中消失三月，归来后变化极大，众人皆是不解他为何突然放弃阳光大道不走，偏生要去修习诡道，就连江澄也问过他许多次，都被魏无羡转移话题，或是直接避而不谈，时间久了，也没再有人去问。

只有蓝忘机每次见到魏无羡的时候，不厌其烦地劝告他放弃这条难走的道路，毕竟修习鬼道损身损心，自古以来从未有谁学有所成，也从未有人能有好的结局。

“……既然你自己也感觉到心性有异，何不接受我兄长的建议？”蓝玉成问，“既是修道，心性便是最重要的，寻常修道入门便是修身养性，谈及这个，谁家能胜过我姑苏蓝氏？不如这样，魏公子，我……”

他话未说完，就被魏无羡无情打断，他叹了口气：“我也想修身养性，但是你们家的清心音……对我没有作用，一点都没有。”

蓝玉成有些挫败地垂下眼眸，轻轻“嗯”了一声，也不再坚持劝说，转而道：“所以你闭关数月，不择手段要将温宁唤醒，是为了……”

“若非我一时冲动，也不会害得温宁变成现在这样，”魏无羡挠挠头，说，“虽说他现在已经被唤回神识，但毕竟体内戾气深重，又是被我的阵法唤醒，日后难免会因为我心性不稳害得他再次失控。我已经害了温宁一次，不能再害他第二次。”

“所以我需要找一个办法，能让温宁看上去与常人无异，至少能像个普通人一样有喜怒哀乐，不再受他人影响而失控。”

换句话说，就是要将温宁炼制成一个近似常人的最高阶凶尸。

蓝玉成和温宁之间的连接，可以有效地控制温宁，甚至可以在温宁因失控被强行压制是去神识后将他再次唤醒，令他重拾神识。但同时也存在很大的局限性，蓝玉成不可能一直在温宁身边，若是离得远些了，温宁再次因故失控，谁又能压制他、唤醒他？要知道，温宁失控与否，和魏无羡心性如何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

这也是为什么蓝玉成来找魏无羡商讨温宁这事的时候，魏无羡会跟蓝玉成坦白自己和温宁现状的原因。蓝玉成知道，魏无羡今天与自己说这么多，是希望看在自己和温宁关系的面子上做些什么。

“……不用你多说，我也会想办法。”蓝玉成沉吟，“印记是灵士独有，既然能制住阿宁，那便是有用的。灵隅藏书之多不逊于姑苏蓝氏，多是冷僻古籍，我回去后，会留心翻阅，魏公子，你放心便是。”

魏无羡得到蓝玉成的承诺，这才松了口气，嘿嘿一笑，说：“其实我一直想说，你不用跟我这么客气，咱俩年纪相仿，你看我都叫你玉成兄，你也可以喊我兄呀。”

蓝玉成也露出轻松的笑容，微微颔首：“我知道了，魏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