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广 5

“玉成呢？”

“回宗主，三公子在祠堂。”

从门生口中得知蓝玉成的位置后，蓝曦臣立马往祠堂赶去。刚进大门，便瞧见蓝玉成挺直脊背，跪在厅堂的正中央，蓝曦臣微微蹙眉，上前几步，边走边说：“你可知道你今天在点金阁说的话，会给你引来……”

他正欲说教几句，却在看见蓝玉成脸色的刹那噤声，他眉头蹙得更深，眉宇间难掩担忧，便缓和语气，温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蓝玉成仪表依旧端正，脸色却不算太好，完全可以用憔悴二字形容：一双清澈的淡棕眼眸几乎不见往日那般神采奕奕，眼眶微红，眼周甚至有些浮肿，眼底隐隐看到一片乌青。蓝曦臣从未见到过自家弟弟这副样子，一时间，原本依旧打好腹稿的说教之词如何都不忍心说出。

蓝曦臣忽然想起之前蓝玉成和金光瑶回金鳞台的时候，他便已经是一副神情恹恹的模样，当时蓝曦臣就想问发生了什么，但金光瑶一进点金阁，就径直走到金光善身旁，向众人说明穷奇道的情况，谈及正事，蓝曦臣也不好打岔，只得先作罢，打算散会之后再询问玉成。

却不想蓝玉成提早离场，蓝曦臣那时差不多将这件事忘却脑后，再看见自家弟弟这副脸色，倒令他想起打算询问蓝玉成的事情。

“先前看到你的时候，我便察觉到你心情不好，可否同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了？”蓝曦臣温声问道。

不知道是不是蓝曦臣的错觉，他看到蓝玉成听到自己说话的时候，眼眶好像变得更红了些，少年嘴角下撇，声音沙哑，隐隐带着哭腔：“……我若是与兄长说了，你听完后，会不会骂玉成？”

蓝曦臣微愣，而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更温柔了些：“不会。”

蓝玉成这才看向蓝曦臣，问道：“兄长，你说，一个从未做过任何坏事的人，合该被他人虐待致死吗？”

“既然从来没做过坏事，为何要被他人虐待？”蓝曦臣蹙眉，不解地问。

“是啊，为什么？”蓝玉成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却发现根本笑不出来，“可温宁就是这么死的。”

蓝曦臣蹙眉。

蓝玉成垂眸：“温宁被抓到穷奇道后，遭到了那几个已死督工的针对，他们把温宁抓到阿瑶发现我的地方，被长剑穿身，浑身上下数十道剑痕，又被他们拳打脚踢，肋骨断了好几根，半边身子都塌下去了。”

只听他轻轻“哼”了一声，蓝曦臣神情露出不忍，又听到蓝玉成自顾自说：“这是我问灵问出来的，温宁暴走的时候，我就在场，这一切是我亲眼目睹。”

“兄长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我明明在场却不制止？”说着，蓝玉成摇了摇头，他看着蓝曦臣紧蹙的眉头，轻声说，“他们既然敢做，就该承受后果，我不可能会插手。”

不知想到了什么，少年神情忽的又变得落寞，垂眸盯着蓝曦臣的鞋尖，声音细若蚊吟，好似喃喃自语：“这三日我一直再想，倘若我当初不考虑那么多，稍微自私一些，有的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温宁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好在他只是消沉了一会儿，没多久他就抬手擦了擦挂在颊边的泪，抬眸看向蓝曦臣，说道：“兄长，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是参与了的，虽然我不知道阿瑶为何要在金鳞台刻意隐瞒真相，但事已至此，玉成甘愿受罚。”

“…我听门生说，你从一回来就到祠堂领罚，已经在这儿跪了三天三夜，是不是？”蓝曦臣看他，半晌，才听他问道。

不等蓝玉成回答，蓝曦臣又说：“既然已经跪了这么久，也不需要再罚你别的什么了。”

蓝玉成微愣，讶异地看着蓝曦臣。

蓝曦臣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他说：“方才听你说了许多，我只能安慰你有些是非恩怨，一两句话无法说清。不过在我回来之前，赤锋尊曾叫我转告你，如今你已是一族之长，莫要因为温宁的死变得一蹶不振，应当早日振作起来，肩负起身为灵主的职责才是。”

“……我知道了。”

“百家之中已经有对你不满的声音了，虽然说了不罚你，但得拿出态度平息众怒，我已写信派人送去宁州，麻烦誊公子还有晟公子多帮你费心灵隅那边的情况，接下来三个月你就好好待在羽室闭门思过，不可外出。”蓝曦臣道，“你可明白？”

“玉成明白。”蓝玉成应道。

蓝曦臣微微颔首，说道：“明白就好，起来吧。”

跪了三日，蓝玉成起身的时候，双腿十分酸软，好不容易站起来，差点又跪下去，蓝曦臣见状，连忙伸手去扶，却不想蓝玉成很快稳住身形，缓缓站起。蓝曦臣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道：“射日之征中，你的耗损太大，这两年灵隅事务繁杂，你也没空调养，这段时间你就在家好好休息，如何？”

蓝玉成颔首，他看着蓝曦臣，良久，郑重道：“有些事，是玉成没有考虑周到，对不起，兄长。”

他这几日除了哀伤温宁的死，后悔自己没能早些将人救下外，还意识到自己在金鳞台上的言论有多么地不计后果。

在场的仙首名士，多数都见证过当年射日之征的战场上，他以自毁金丹为代价，爆发灵力让将近两三千名温士灵士灰飞烟灭，加之他在灵隅处决过包括誊氏在内的大小氏族近千余人，笼笼统统约莫五千左右。射日之征结束后，有人统计杀敌数，魏无羡和蓝玉成竟不分伯仲，令世人敬仰忌惮。

那时他刚接手灵隅，多的是族务需要蓝玉成亲自处理，因而将近两年的时间蓝玉成基本上都待在宁州，少来中原，即便能来，也都是好不容易抽出空闲才能前往。射日之征中，本就跻身几大家族的姑苏蓝氏战功赫赫，战后更是名声大噪，吸引了不少修士投奔加入。蓝玉成收服灵隅，让姑苏蓝氏实力大增，有人敬仰就会有人忌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仙门百家开始对蓝玉成避而不谈，若非要提及，只会说这位蓝族长而非这位蓝三公子。渐渐地，就好像姑苏蓝氏根本就没有蓝玉成这个人一样。

听别人叫自己蓝族长叫久了，有时蓝玉成也会恍惚，好像自己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彻底的灵士，而非蓝家人。只有每每在宽衣进入冷泉修炼时，垂眸瞥见因幼时遭遇而落下的道道剑痕，他才会反应过来。

而这一次，蓝玉成于祠堂中自罚反省，在蓝氏众先祖面前，他的头脑格外清醒。他为了温宁准备许久，最后却突发意外发生悲剧，这叫他如何不怨？故而蓝玉成才会在金鳞台公然呛聂明玦和姚宗主，咄咄逼人，非要叫他们下不来台。但话说完了，他才意识到自己所言会对姑苏蓝氏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若有心人不满姑苏蓝氏已久，定然会以此为把柄，想尽办法针对姑苏蓝氏。更有甚者，只怕会让姑苏蓝氏沦为第二个岐山温氏，受百家诛讨。

念及此处，蓝玉成只觉头皮发麻，因此，他看着蓝曦臣，郑重地说：“对不起，兄长，是我太任性了。”

但蓝曦臣只是摇了摇头，温和地笑笑，说：“此事非你之过，无需道歉。”

蓝玉成不解看他。

“抛开身份不谈，敢于同不公抗争，为好友出头，实乃仁义，你所言并无不妥，”蓝曦臣说，“阿瑶同我说，这件事他会多加留心，尽量不落人口舌，也叫你莫要心生愧疚，要做什么做便是。”

话音落地，蓝玉成久久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段时间，你好生休息，别想太多。”

蓝玉成垂眸：“……好。”

说完，他拜别蓝曦臣，转身离开了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