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见琴弦波动似是退去,趁机拾级而上时恰好听闻蓝湛这声喃喃,不由得开口疑惑地问道:“谁?”
蓝湛见两人都神情迷惑,却只摇了摇头。
然而正在这时,空旷沉寂的洞穴内不知从何处传出一道雄浑低沉的男音,乍然将三个毫无心理准备的人吓了一大跳。
“岐'山温氏。”
“姑苏蓝氏。”
“云梦江'氏。”
“兰陵金氏。”
“清河聂氏。”
“杀仙山,毁阴铁。杀仙山,毁阴铁。杀仙山,毁阴铁——”
三人本来戒备着随时便要拔剑,温襄却在听闻阴铁二字时面色一沉。她抬眸神情冷肃地向四处打量,“谁在说话?”
魏无羡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只是紧蹙眉头作出一副思索之状,半晌缓然沉下声音道:“听着好像是五大世家在清剿什么门派,不过阴铁是什么?”
蓝湛扫了一眼自己身畔正蹙眉冷面的温襄,冷冷开口道:“你知道?”
“我——”
温襄话未说完,她手中拢着的白玉铃铛便猛然发出一阵阵刺耳的清响。三人被这变故齐齐吓了一大跳,温襄抬手时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受伤,手掌处的伤口渗出鲜血时不经意间将她拢进手里的白玉铃铛浸染。温襄面色瞬间惨白。
玉铃清响不断。
可没等三人里谁先开口,那白玉铃铛便悄然散发出幽绿色的浓浓光芒。洞穴中灵气骤然如同海浪般狂躁起来,纷纷像是受到什么致命吸引般毫无预兆以温襄为中心迅速旋成一个灵力漩涡,然后默契地涌向她右手里头的白玉铃铛。她满头鸦发和火红衣袂竟被这浓郁至极的灵气搅得飒飒飞舞,掩去了那张倾城容颜上浮现的诡谲神情。
本来站在温襄附近的魏无羡和蓝湛皆因莫名躁动的灵气不得不往后退去,攥紧手中佩剑随时准备对敌。
魏无羡心觉不安:“温三妹妹!”
“不必慌张。”
一道清脆悦耳的女声打破了紧张的氛围。三人不由得循声回头望去,正见一名身着姑苏蓝氏校服的清雅女子向他们盈盈浅笑,悠然自得在放置白色古琴的台子前落座,一派优雅端庄。
她只轻轻一抬玉手,涌动的灵气乍然如潮水般褪去,连同温襄揣着那白玉铃铛亦不再铃铃响动。
刹那寂然。
蓝湛反应极快率先跪下来恭恭敬敬朝她行了一个跪拜礼,音色清沏湛湛闻之尤使人心生悦然,“姑苏蓝氏后学蓝湛,拜见蓝翼前辈。”
魏无羡闻声登时诧然,瞪得有如铜铃般的眼珠子在蓝湛和蓝翼中间来回转,话说得也磕磕巴巴,“……你、你说她就是姑苏蓝氏唯一的女家主,那个创立弦杀术的蓝翼?”
正震惊时他身旁的蓝湛悄然轻拽他衣角,提醒他跪下行礼。
魏无羡冷不丁被拽得身子一歪,忙敛去神情即刻俯身拜下,“云梦江'氏后学魏婴,拜见蓝翼前辈。”
瞥见自己旁畔的温襄面容恍惚尚在神游,魏无羡着急地学蓝湛轻拽她犹有水渍的火红衣角,谁知这不轻不重的力度却将她身子拽得猛然晃晃,一个跟头就要往前栽倒。魏无羡下意识扶住她,两人差些摔成一团。
温襄方才恍然拂拂衣袂同魏无羡在蓝湛的死亡凝视里头正跪好,只是思至自己万分尴尬的身份,一时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
“可是扶桑?”
蓝翼冷不防悠然出声。
三个后辈齐齐愣住。温襄抬眸间见蓝翼望来,便顺她视线瞧到自己沾血玉手里头攥紧的那枚白玉铃铛。她登时意识到这声扶桑唤得正是自己,便跪地向对方拱手郑重道:“抱山散人之徒扶桑,拜见蓝翼前辈。”
话音落尽,魏无羡却蓦地惊愕失色拽住她手臂,情绪有些激动道:“你……是抱山散人的徒弟?”
温襄惊诧他激动的情绪,却被他拽得隐然生痛嘶了声。魏无羡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松开她略有歉意地摸摸鼻尖,正欲开口时蓝翼便悠悠然道:“果真是抱山之徒。不知你娘亲如今是否安好?”
此话一出,温襄面容愈显惨白,缄声半晌方才缓然道:“家母逝去多年,劳前辈挂心。”
蓝翼闻声,如冷水般清沏平和的眸光乍然显出半分夹有伤情的怀念之色来。她从旁边抱起一只毛发柔软雪白的兔子,轻轻顺毛不语。
三人缓然起身时,蓝湛和魏无羡彼此不解对视一眼,便见姿态悠然闲雅的蓝翼轻抬玉手拨动白色古琴的琴弦。
琴音如水宛转流泻,编出一曲暗藏肃杀锋芒的短调来。温襄闻见这婉转短调入耳,却是神色微微一怔,她拂袖掩住手中拢住的白玉铃铛,低垂着眼眸淡声道:“不劳前辈费心,我手中之物已经解开封印。”
蓝翼闻声收手,宛转的琴声便停止了下来。她静静凝视着辨不出神色的温襄,忽然叹了一口气:”当年我便早有预料,你娘果真还是如此倔强,连一点儿余地都不肯给自己留下。”
温襄不语。
倒是魏无羡和蓝湛彼此不解地对视一眼,终是无言。
洞中缄默少许。蓝翼抬眸望向温襄手中那柄缀有鲜红剑穗的雪白长剑,悠然似水的眸光暗怀感伤之色:“不知你手中佩剑,如今可曾赐名?”
温襄闻声略微缓神,方锵然道:“未曾。”
蓝翼闻言却也不意外,只是盈盈轻笑顺着怀中兔子的柔软长毛,“无妨。你年纪尚轻,终会还有许多的路要走。身为长辈我亦只能告诫一句,凡事不违本心便好。这也是你们祖上的训诫。”
温襄作揖,“多谢蓝翼前辈告诫,扶桑必定铭记在心。”
看出她略显心不在焉的魏无羡忍不住上前几步将她尚且轻颤的手握住,彼时却是心有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温三妹妹,我……”
温襄却是侧眸避开他藏着关怀之色的目光,力道极轻而不容拒绝地抽出了被他握住的手,始终缄声不言。她如含惊鸿山水一样的眉目被阴影拢住大半,仿佛彻底与世间隔绝一般,让人难以接近。
魏无羡望着落空的手,一时间缄默片刻,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蓝湛见此心中微微叹息,先前却是不曾料过竟会生出这等变故。他亦是上前几步同温襄和魏无羡并肩,眸光看向蓝翼不解却犹有恭敬地询问道:“传闻前辈您仙逝多年,为何?”
蓝翼盈盈而笑,抬手间便将自己守护多年的阴铁幻化而出。她姿态闲雅,面上含笑却犹有沉重之色,缓缓道出一段满是腥风血雨的百年过往。
百年前盛名一时的薛重亥因用阴铁吸收怨气且大肆屠戮仙门百家,而遭到五大世家的围剿。薛重亥身死后,阴铁便由此一分为四,散落人间。
此后围剿地点夷陵也从繁华如锦的仙山沦落为一片乱葬之地,怨灵肆意丛生。而蓝翼正是受好友抱山散人启发,想要以己之力净化阴铁不成,最后只能将其镇压于寒潭洞中。
如今阴铁现世,岐'山温氏想要借阴铁之力练就傀儡,最终实现一统仙门百家的狼子野心,便四处派人搜寻阴铁的下。
而唯一的破解之法,便是将所有散落世间的阴铁全部收集,永镇寒潭。
值蓝翼话音落尽时,温襄却忽然抬眸望向悠然端坐的白袍倩影,开口轻声道:“晚辈尚有疑问欲向蓝翼前辈讨教。”
骤然听闻她开口的蓝湛看她的眸光,终是带上了些许敌意。毕竟方才蓝翼话中说到岐'山温氏的狼子野心,温襄又恰恰是如今温氏仙督温若寒的女儿。虽然蓝翼因她是故人之女,在阴铁一事上并不避讳于她,但温若寒的女儿总归是不能不防的。
蓝翼却眼色柔和,淡声道:“不妨说来一听。”
温襄微垂如翳鸦睫避开蓝湛有如冷水的寒彻目光,虽是面带笑意却字字句句暗藏凛冽锋芒:“如若只将之镇压,那么蓝翼前辈又如何能确定这世上没有下一个薛重亥,没有下一个岐'山温氏?镇压阴铁终究是治标不治本,毕竟孕育出下一个‘岐'山温氏’的并非是阴铁,而是人心底的欲望。前辈想必也很清楚这一点吧。”
闻声蓝湛和魏无羡竟不免一愣。
这个盈盈俏立于他们跟前的红衣姑娘明明毫无疑问该是敌对的,此番举动却让他们有些看不懂。
蓝翼微微叹息,“我又何尝不曾有过此般考虑。只是阴铁净化不得,毁去更是难上加难,便只能取下下之策,将其永镇寒潭不再为世人所知所用。”
“阴铁既是人力所铸,净化或毁去自是只在人心。不过前辈说得没错,纵然将阴铁永镇寒潭是下下之策,却也是在没有办法毁去阴铁的前提之下,能够提出的最佳解决方式。”温襄漫不经心轻笑,欲言又止一晌终是没有再开口。缄声罢她向蓝翼再作揖一礼,“此番是晚辈冒犯了,还请前辈不要怪罪。”
蓝翼摇摇头,身影渐渐在三人面前化为虚无。
她何尝不明白温襄话里话外的意思,可如今保留下这一抹虚魂也仅仅只为能够将镇压阴铁之事交付给心向苍生的后人。多余的事情已不是她所能够插手的了。
“你所言为实,阴铁或度或毁终究只在人心。只是这阴铁之事到底是我心头的一根刺,不知你们可愿帮我弥补这份遗憾?”
蓝湛闻言立刻放下手中避尘,跪下向蓝翼逐渐消散的方向作揖郑重道:“忘机身为蓝氏后人,义不容辞。定当完成前辈所托遗愿,找回阴铁永镇寒潭。”
魏无羡见此也连忙跪下来,“我也义不容辞。”
惟有温襄静静立在旁畔未动,目送蓝翼渐渐消散至透明无物的身影。对方那道柔和的眸光投向她盈盈轻笑,恰如初见时分。
“你娘与我和抱山谈起扶桑此名时,便是希望你一生不违本心,握剑前行而能不惧诸事。但求你能不负长辈所愿,一生前行,不忘初心,无愧于心,亦无愧于天地。如此方才不枉在这尘世走上一遭。”
温襄微微怔然。
她亦向蓝翼消失的方向郑重作揖一礼,长叹一声道,“扶桑自当谨记。”
此名美则美矣。只是有些事情,终究不能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