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明天光迎面而来。
方才自幽闭密室里头出来的魏无羡略有些不适揉了揉眼睛,便见蓝湛干脆利落持剑往庭院里走,织卷云纹的衣袂因他疾步而悠然轻飘,更衬如玉少年郎。
魏无羡微愣罢,忙暗自啐一口便急急赶上蓝湛的步伐。他难得如此正经,出口语声亦不是平日里嬉皮笑脸的腔调,“我说蓝湛,你真相信温三妹妹?”
蓝湛闻声步伐略顿,竟是微不可察轻摇了摇头。动作虽小,却仍叫望向他的魏无羡不解愣住。魏无羡摸摸鼻尖忍不住询问道:“那你刚才为什么不和蓝先生跟蓝宗主说温三妹妹的事情?”
他们落入洞内不觉时逝,待出来时方知竟已过去一天一夜。失踪如此久,众人自是不免着急,惹得事情闹大了些。因着阴铁事重,魏无羡不得不换了身衣服便与蓝湛同去拜访蓝先生他们,将寒潭洞内蓝翼前辈的话尽数告知。而温襄因本便无心参与此事,早早被来寻她的温情送回精舍,也不管后续如何。
只是魏无羡未曾料过蓝湛竟将温襄那些事儿瞒了下来,只道她跌落洞中时昏迷不醒,对此事一概不知。
魏无羡有心应下温襄不许外说她的事儿,是念着两人同窗多日好歹也能算得朋友,且她又道自己为抱山散人之徒,那依辈分更是魏无羡的小师叔。可蓝湛同她实在不算好,怎么会答应温襄不外说寒潭洞里头关于她的事情?
许久蓝湛也没答他半句话。
倒惹得魏无羡诧然望他一眼,正要道不想说就算了。他却蓦地停住步子回眸定定瞧着魏无羡,薄唇微微翕动,“许诺失信,非君子也。”
他这乍然一语不啻惊天雷鸣,叫魏无羡只觉万分莫名其妙,“你什么时候和温三妹妹许诺过?”
蓝湛犹不理会他,头也不回缓然步行于连廊里头。擦身间他手中避尘缀着的蓝白剑穗随动作微微轻晃,不经意瞥见那明晃晃亮眼剑穗的魏无羡神使鬼差便想起温襄的坠铃霜剑,不由得猛然上前几步拽住蓝湛衣角。
蓝湛被他拽得面如冷霜,“松手。”
闻声魏无羡登时只得悻悻然松开那截雪白衣角,却犹自跟上他的步伐欲言又止半晌,终是压低嗓音道:“蓝湛,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听他难得正经又略有几分犹犹豫豫的口气,蓝湛拧了拧眉头扫他一眼,方才缓然松口:“说。”
魏无羡忙道:“你知道哪个世家有什么奇奇怪怪的规定,譬如家中小辈佩剑只有在寻找到心中道义时方会被赐名,手中持剑便不可违背本心这种规定,哪个世家定的啊?”
蓝湛未料他竟会有此一问。
这话听来虽有些耳熟,他却也一时不察谁家有此规定。如今得魏无羡提点,蓝湛便猛然记起寒潭洞里头蓝翼曾问温襄是否已为自己的佩剑赐名,他蓦地眸光湛湛望向魏无羡,“温襄?”
“不错。”魏无羡见他反应极快,不免赞赏一句,“可我就没听说过岐'山温氏有这种规定,何况我听这规定总觉得有些耳熟,却又记不起来详细的。话说蓝湛你是不是也觉得有些耳熟?”
蓝湛略微沉吟。
先前蓝翼在洞中特意提起此事,又兼温襄临走前曾与他们刻意重提,由不得人不重视。且能让他和魏无羡皆有印象,大抵定下如此规定的也不是什么犄角旮旯里头的小世家。
正并肩缄声不言间,魏无羡乍然一拍脑门面上蓦地浮出惊喜之色,“……我想起来了,是蓬莱段氏。仙门百家里头只有蓬莱段氏才有这规定!”
然话到此处魏无羡骤然缄声,两人不解地对视一眼。不为别的,十六年前蓬莱段氏便已被无端灭门。
可蓬莱段氏十六年前被灭满门虽沸沸扬扬传遍修真界,却偏偏找不到凶手。当时论起底蕴可与五大世家比肩的蓬莱段氏虽隐世不出犹有盛名,其满门死于非命的消息一出登时便让整个修真界都为之哗然。仙门百家里头谁都晓得蓬莱段氏被灭,却又没人晓得蓬莱段氏被谁所灭,使得彼时人人自危。
当时舆论皆偏向蓬莱段氏的灭门惨案是他人夺宝。
蓬莱段氏镇守有宝剑苍生与传说可活死人肉白骨的招魂铃,此一事人人皆知。可虽有传闻说蓬莱是海上仙山,却没人晓得到底是哪片海里头的哪座山,直白点儿说便是想夺宝也找不到路。因而夺宝的说法一出来,也就意味着有人厉害到找到了世人苦求数百年不得的蓬莱仙山,手段残忍灭姬氏满门后盗走苍生和招魂铃不知去向。当时信此说法的心中惶惶,不信此说法的登时也人人自危,竟搅得整个修真界不得安生。
后来五大世家实在没办法,只好暗中施压将蓬莱段氏灭门惨案的消息压下。久而久之这事儿便也沦为没人敢提的禁忌。
心思千回百转,魏无羡忍不住摸摸鼻尖悄然轻瞥身侧缄声不言的蓝湛,见他亦是一副蹙眉沉思的模样。魏无羡清了清嗓子,“蓝湛,你怎么看?”
蓝湛敛眸沉声道:“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被这话呛了下的魏无羡轻咳一声,撇撇嘴不再说话。可那日他询问起温襄佩剑名讳时,对方的回答字字清晰回响在他耳边。
她说的是祖上有训。
可这规矩又不是岐'山温氏定的。且蓬莱段氏可不是什么默默无闻的小世家,传闻他们主修虽为蛊毒巫术,行事却是一派君子磊落之风,因而在沿海一带名声最盛。纵然十六年前蓬莱段氏满门惨死沦为禁忌,修真界却犹有不少记载蓬莱轶事的书籍。而关于佩剑赐名这一条,便是书籍记载里头浓墨重彩的一笔。
整个修真界只有蓬莱段氏有这条佩剑赐名的规矩,还是不成文的。因而有说是蓬莱段氏有些弟子的佩剑甚至一生不曾赐名,有的却早在二十岁时便已为佩剑赐名。这习惯自姬氏先祖姬楚而来,久而久之便成了蓬莱段氏在仙门百家中独一无二的标志。
这般想来他倒忽然觉出温襄那日的刻意。
分明出身岐'山温氏,偏偏要拿着蓬莱段氏祖训当自己家的。莫非温襄并不是温若寒的女儿,反而同早被灭门的蓬莱段氏关系匪浅?所以蓝湛其实老早就听懂温襄在寒潭洞里头重提佩剑赐名的暗示,方才选择帮她隐瞒的?
他复又记起缀在温襄鲜红剑穗上头那枚柔光水润的白玉铃铛,蓦地被自己的猜想惊出一身涔涔冷汗。夭寿啦,那白玉铃铛不会是蓬莱段氏传说中活死人肉白骨的招魂铃吧?
抬眸一望,魏无羡却见蓝湛已抛下自己缓然步行而去。他连忙招手喝一声,有些气急败坏匆匆赶上那越来越远的如雪白衣,“喂,蓝湛你等等我——”
天光清明,树枝梭梭清响。
少年郎琅琅如玉的声音轻漾于长廊,恰恰拂去旧年凛雪般沉闷阴郁的气息。
冷泉失踪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而自冷泉回到精舍后,温襄便开始称病闭门不出。她遵守承诺没有告知温氏任何人寒潭洞里的诸事,反而同魏无羡口供出奇一致,让隐有怀疑的温情也无可奈何。
且温襄失踪回来后确实身子骨弱得很,温情不得不让她小心将养着。
期间魏无羡来探望过温襄好几回,温情虽疑惑这两人关系什么时候那么好,却也还是尽数挡了回去。直至几日后蓝氏听学结束,温襄方才自精舍里头走出来,脸上戴的却不是先前在云深不知处那副颇为和善的暖白面具,而是副獠牙滴血姿态狰狞的凶神面具,差条鲜红长舌头便可堪称吊死鬼妆。
当日夜沉如水。
各世家子弟聚在一处做许愿灯,以象征姑苏蓝氏听学结束。
悠然独坐的温襄琢磨半天也没想好要画个什么上去,于是将许愿灯正放在自己面前。谁知道这样安安分分却也会飞来横祸,温襄想好便要提笔时,和江澄瞎闹的魏无羡正从她面前飞似的跑过去,许愿灯好巧不巧被他一脚踩扁。
温襄神情莫测:“……”
魏无羡也知道自己闯了祸,连忙跑回来想要道歉,却不成想坐在那儿孤身一人的竟是多日不见的温襄。被她猛然抬头间吓了一大跳,魏无羡满脸惊悚捂着心口仿佛呼吸骤停般,缓了良久方才咳嗽着眨眨眼,“……温三妹妹?”
他吓得实在不轻,身子往后一跌好不狼狈。
跟回来的江澄见魏无羡这副怂样不免啐了口,便要扶他起来。谁知他不经意间抬眸一望也被吓了一大跳。
温襄虽将满头鸦发理得如绸缎般光滑柔顺,却抵不住鬓间碎发恰好被风吹得凌乱,配上她那副吊死鬼妆面具和一身织金火红衣裙,在漫山灼灼火光里头乍看活脱脱就是个吓人鬼。
好死不死温襄还发出一阵诡谲扭曲的低笑。
魏无羡闻声嘴角抽了抽:“……温三妹妹你中邪了吗?”
中邪的温三妹妹懒洋洋轻笑,“怎么样,我今晚的出场方式够惊艳吗?有没有给你留下毕生难忘的印象?”
“有。”魏无羡心有余悸地应声,不过是毕生难忘的阴影。他拽了把神情同样难看的江澄,两位难兄难弟动作迟缓地拂衣坐到温襄对面。魏无羡痛心疾首,“温三妹妹我就是踩了你一个灯笼,你这是要吓死我啊。”
温襄捂着面具獠牙笑盈盈答道:“吓死你以后你那个灯笼也归我了。”
魏无羡眼珠子滴溜溜打转儿,又恢复了平时嬉皮笑脸的模样。他故意万分哀愁地叹息一声,“我在你心里面竟然比不过区区一个许愿灯,温三妹妹你太让我失望了。”
江澄听他越说越不正经,连忙捅了他一下啐道:“魏无羡你怎么说话呢!”
谁知温襄却笑眯眯地反驳他道:“明明就是江澄你太没趣儿,要是这世上所有人都像你这么正经又直性子,那得多无聊呀。”
自上回聚众喝酒后,江澄倒同她熟识了些。此人完全就跟魏无羡一个性子,平时生怕事情闹得不够大不够有趣儿,全不正经。他闻声不由得撇撇嘴,“噫,你个姑娘家不学着点我姐姐的温柔贤惠,成天就知道跟魏无羡瞎混,看你以后嫁不嫁得出去。”
魏无羡哎呦呦笑着,“那么关心人家的婚姻大事做什么,你看上人家了?”
这话让江澄下意识耳尖微热,偷偷瞄了一眼某个方向便又转过头来作势要打魏无羡,“你乱说什么?我走了,不跟你们俩厮混了!”
魏无羡挨了他一下,哈哈大笑:“江澄你就是看上人家了。”
气得江澄往倒在地上笑得前俯后仰的魏无羡又是一拳,哼哼唧唧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