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在永安半月的战争中死遁回中原到遇见白话真仙间隔了十年。
这十年里两人东奔西跑几乎将整个地域走遍，也遇见过不少奇人异事。
那日谢怜不知道又从哪里听说了视肉的存在，于是两人便向着天澜湖的源头——也就是传闻中视肉的所在地走去。
一路上先后经历过了几个城镇村庄，心情好的时候也出手除过一些邪祟精鬼，而令她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在望澜城里发生的那件事。
望澜城顾名思义，与天澜湖遥遥相望。
站在望澜城的女儿墙上眺望，近处是层层递进的梯田，梯田下方随着夏风吹过泛起层层叠叠的荷漪，鱼虾在隐隐错错露出的水面下滑过自得的痕迹。
芙蓉含笑次第绽，歌女泛舟戏荷香。
荷塘更外又连着交错纵横的水道，时不时有渔人撑着蓬蒿往来穿梭。各式各样的船屋在水面上随飘随走，悠然自在地晃个一圈又顺着回流的河水回到原点。
位于高原上的天澜湖在更远的地方，于碧草簇拥下就像是一块无瑕的翡翠，它的地下河与水道相连，其间隔着的是崖壁与草原。
夏季的草原在大雨过后化为危险至极的湿地，暗藏着的沼泽不知埋葬了多少生灵才会造就出一片连他们一时半会儿都清不完的鬼域。
这里远离仙京到几乎没有人知道神官的存在，他们信奉着的是更远古也更原始的神灵。
这也是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到这个世界与她那个世界的不同，光是地域的辽阔就远超她的想象。
望澜城民风淳朴，所信奉的也是最温和睿智的蝶灵。
在望澜城的传说里，是蝶灵教会了他们织麻话桑，渔歌莲唱。他们相信自然万物都有自己的灵魂，并且对之报以珍惜与感恩。
或许他们信奉的神灵真的存在，又或许是自然给予他们善良的馈赠，每一代都有被称之为“神使”的人可以在自然的天险之中来去自如，并且拥有一些与自然有关的特殊能力。
而能够控制死灵蝶的落缘也被当作神使的一员，她也曾好奇于他们对外来者的不设防备，但很快她就知道，不是他们从未遇见过恶意，而是他们依然选择报之以歌。
两人连途奔波，一路所见人性恶者居多，难得遇到这么一个仿佛世外桃源般的世界，商量片刻便决定在此小住几日。
虽然对两人还准备离去表达遗憾，但是城民还是非常热情得招待了他们，而为了回报城民的热情，落缘决定和其它神使一同前往那个有着最为富饶稀有资源的“灵境”。
——当然，这个决定是向殿下报备过的。
当时的场面落缘一直都记得，或者说，和谢怜相处的每一刻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殿下，我打算明天跟着他们去灵境。”
她将榻铺好，回身有些小心翼翼地说道。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面临“话别”的场面。
——虽然只是相比起数百年不过一刹的三天。
谢怜端起一半的青花茶杯停在了半空。
“我没办法陪着你一起。”
——这是第一句话。
被放回桌面的茶杯发出清脆的声响。
“万一遇到危险我没办法及时赶到你身边去。”
——这是第二句话。
谢怜回头看她，一双情绪不明的眼眸在摇曳的灯火下仿佛有光影错落。
“如果你真的想去那就去吧，但是，如果到时间了你没回来，我不会等你。”
——这是第三句话。
然后直到几天后出发的时候，谢怜都再没跟她说过哪怕一句话。就算在人前温和有礼地笑着，关上门后脸上虚假的笑容也会瞬间消失，偶尔触及到的眼神也是晦暗不明得让人心乱如麻。
他生气了。
落缘确信这点。
但落缘却不知道谢怜到底在气什么。
因为两人一路走来也不是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况，落缘每每都会选择妥协，但不知道为什么谢怜却更生气了。于是几次之后落缘就会学乖，每每都会避开类似的问题。
但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没有避开。
或许是因为......再过不久就是殿下生日了吧。
——农历六月十二。
偶尔看到过一次，然后就再也忘不掉了。
灵境位于供奉蝶灵的祠堂之内，灵境一月一开，时间为十四子时，然后出入口关闭，直到十七子时才会再次打开。
入灵境之前要先祭灵，祭灵的过程繁琐得落缘从头到尾除了麻烦就再没记下什么东西，但是在最后向进出的灵牌留下法力标记的环节时落缘却注意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所有在场的人除了神使，没有一个是抬头看向蝶灵的。
他们整齐有序地跪伏在各自的位置，虽然落缘也知道信仰到底能够虔诚到什么程度，但是......
落缘总觉得，还是有些不对劲。
只是恰好，灵境开了。
谢怜看着依旧紧闭的房门，轻笑一声，袖手一挥便将桌上的茶具全部扫落至地，伪装尽褪的眼底带着近乎病态的冰冷笑意。
“你还是没有听进我的警告。”
那是落缘从来没有见过的谢怜。
明明不过是一个眼神的转变，却仿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黑暗、堕落、冰冷，却又......美得惊心动魄。
“区区蜃妖，甚至连龙形都没有完全。”谢怜一语道破所谓“世外桃源”的本质。
“本来就是看在阿萱的面子上才决定听之任之，毕竟我也是难得看到她这么喜欢一个地方。至于那些向来喜欢残害无辜的神官，我也不是一定要救。”
谢怜说着，背后的芳心剑就已经取了下来。他并不怎么喜欢这把剑，所以大多数在与妖邪对战的时候都是用若邪，不过仍然会有极少数的时候，他会选择动用芳心。
“只是......是谁给你的胆子，胆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忽略我的警告，对她下手的？”
寒光漫天。
只是一招，幻境就仿佛脆弱的镜面般出现了瑕疵，那些虚假的东西更加虚假，真实的东西也更加真实。
但是几乎只是顷刻，所有的破绽都被抹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嘻嘻......这位大人，我这幻境可是建立在那些亡魂基础上来的，你这一剑下去，可是有不少人魂飞魄散了呀。”
蜃妖的身影在半空中投出虚像，看起来就像是个十三四岁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身上的红罗裙绣着珠贝禽鸟的墨画。
“啊，对了，”蜃妖忽然想到什么笑嘻嘻地拍了下手，模样极尽稚气无邪，“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大姐姐我可是很喜欢呢，而且她为什么进去根本就没有跟你说吧？”
“你偷窥她的想法？”谢怜知道落缘是什么性子，而蜃妖能够知道她的目的，除了这个不做他想。
只是想到这个可能，谢怜的眸色顿时又冷了几分。
蜃妖似乎是乐于看人被激怒的样子，笑得顿时更开心了：“这位大人，这里可是我的幻境。如果不是我看不出您的想法，您以为您还能够如此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吗？”
“假的终究是假的，就算你知道，也困不住我。”
“大人这话可说的太满了，您可知人最喜欢的就是自欺欺人？您真的以为这数百年来就没人看破我的幻境吗？只是，真正成功的幻境，就是让人明知是假，还依然选择沉溺呀。”
谢怜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懒得再多废话，一手将剑横放身前，左手抬起在剑上抹过留下一道血痕，将剑心的那抹银白映红。
“其实也没必要这样，”谢怜轻笑着，芳心却已然向着祠堂的方向遥遥斩出，“不过为了避免我的小武官会胡思乱想，还是早点结束比较好。”
毕竟......那个地方虽然确实是有不少好东西，但却也最容易惑乱心神。
如果一不小心真的迷失了，他也是会很难办的啊。
“疯子！疯子！！疯子疯子疯子！！！——”
蜃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幻境在剑芒之下寸寸碎裂，美好质朴的虚像刹那破碎成斑驳陆离的光影，站在唯一完好之地的谢怜一袭白衣执剑而立，抬手间一切光影皆在轻笑下归于寂静。
“你明明已经因为命运的崩坏而被黑暗缠身，怎么可能还会在意他人的性命！你的眼里应该只有自己的利益才对！！我许诺的那些哪个不比那个人对你而言重要！！！”
蜃妖哀嚎着，随着幻境一同逝去的还有它的生命：“不、不——！明明就快要成功了......！化龙......啊啊啊啊啊啊啊！！！——”
谢怜嘴角笑意不变，眼神却漠然注视着蜃妖的消失。没有幻境的存在，所谓的世外桃源不过是一片沙地，唯一的特点大概就是底下埋葬了无数生灵。
只是，虽然他口口声声说着无辜，但实际上，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无辜”的定义到底是什么。
最开始他认为是人，可是后来是所谓“无辜”的人亲手将他一步步地推向深渊。
然后他认为是神，可是看到他蒙难之时他们的嘴脸，就知道那些“神”也不过是“人”。
无可选择的，他将目光放向鬼，却发现都是一样的。
无论是人、神、还是鬼，都是一样的。
——人往上走是人，往下走还是人。
他终于明白这句话真正的含义，只是明白得太晚，已经回不去了。
“或许你许诺的那些对我来说确实很重要。”尘埃落定，看着出现的灵境入口，谢怜一步踏入。
“但是，比起那些莫须有的许诺，我更不喜欢有人动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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