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输,吉良课长技高一筹。
他沉得住气,怎么邀约都请不动;偶尔回几句消息也是靠语气词应付,完全琢磨不出其真正想法。自打和课长冷战,坏事接踵而来——事到如今,我都快怀疑自己被下了什么“不恋爱就无法安稳度日”之类的猎奇咒语了。
“好消息坏消息各一则,坏消息是我生病了。”我有气无力地跟花京院学长报平安,“好消息是没感染新冠,仅仅是小感冒。”
学长应声,语带担忧:“我待会儿过去吧,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チェリー。”
“……这个时候就别戏弄我了。”
“单程就一个来小时呢。学长你就别折腾了,我又没什么大事。”我翻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根据我丰富的生病经验,八成睡一觉就好了。”
“这种经验还是没有最好。”学长总结道。
事与愿违。再睁眼已是傍晚,电子钟显示时间十九点四十六分。感冒竟加重不少,脑袋昏昏沉沉,浑身上下没一处舒服。冰箱空空如也,晚餐还没着落;抽纸和退热贴也用得差不多了,都得买新的。
独居亦有独居的坏处,再怎么不情愿,还得强打精神出门。
暮色苍茫,街上行人陆续散去,惟对街那家烤鸟店挤得满满当当。门口有几个人抽烟透风,一举一动演短剧似的滑稽,看来醉得不轻。
我开着手机照明灯,慢吞吞地往回走。路灯坏了好几个,明明灭灭闪个不停。视物倍加困难,数百米距离处刑般难熬。
有人立在唯一没坏的那盏灯下,影子拉得很长。
又走近几步,看得清楚了些。那身打扮我怎么也不会认错:今天的西装是浅紫色,在一片夜色中格外显眼。领带倒是深色系,上面印着古怪的花哨图案。裤脚整齐,皮鞋锃亮。再不会有上班族比他更考究了。
甫一触及那道身影,心中便无端地泛酸;数日前的怒意仍未消退,不断冲击着头脑。比行动先一步的是眼睛:泪水迅速蓄满眼眶,兀自往下淌。病人总是脆弱又情绪化的,今天算在自己身上见识到了。
“课长。” 我站在那儿,等他过来;他也不动,等我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课长后知后觉地向我走来,那道影子累赘似的越拖越远。他站定,望着我身后那片灯火,“刚回来?”
“不是,出门买东西。”我心里的气霎时散了,抽抽噎噎地给他看购物袋,“我感冒了。”
“我知道。”
他的声音很平静,“我还知道你去的是LAWSON ,昨晚九点半在instagarm上了发天花板照片,配文骂了我一通。今早刚和新上司请完假,在家里睡了一下午。”
“好、好恶心……这种程度算得上互联网STALKER了。”
“那你就是互联网暴露狂。别什么东西都往SNS上发,尤其是定位。”课长拎过不怎么沉的购物袋,“先回去吧。”
他的姿态一霎松弛下来,配合我的步调,慢慢走;时不时侧过脸讲句话,鼻息春风般拂过我的脖颈。
“怎么过来了?”我终于想起这回事,扭头看他。脑袋昏,思绪不清,所以问得仓促。他不再计较什么敬语不敬语,简略答道:“因为睡不好。”
算了。睡不好对于生活过得像一潭死水的课长来说,算天大的事了。
“谢谢您送我回来。”
公寓和便利店挨得很近,不一会儿就到了楼下。我不知该邀他上楼还是直接道别,干脆不吭声;课长仍没什么表情,不紧不慢地扶正领带。他举手投足始终端着落魄世族般的矜贵,慢且从容。
我先沉不住气,暗示课长:“已经快九点了,我猜您早就想回去了。”
他不动作,亦不言语,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那要不要上去?”
“上去坐坐也成。但是先说好我今天没什么精力,不可能招待得十全十美。”我很快就放弃了僵持,吸吸鼻子,试探道,“今晚就住这儿、还是过会儿回去?您家离得远吗?回去放不方便?”
“……”
“您别不说话,怪吓——”
“本以为有些道理不需要我手把手教,比如好好给别人答复。”他打断了我的话,语气分外冷淡,“现在看来你还是欠教训。”
我不讨厌龟友百货的夜晚。
夜晚的静谧因人而异。小仓前辈加过一回班就不住抱怨会社晚上吓人,没法工作。我倒觉得还好,左右有声音作伴。
一个人呆久了,什么都能听到:空调细小的噪音、敲键盘声、不知哪来的虫鸣、窗外的晚风,几条街外夜市的喧嚣声都近在咫尺。说不定我已成为它们的一部分。死后随风而去,徒留轰然一声脆响——那是我生前体内所有声音的混合。
“什么啊,Impulse的段子似的。现在的年轻人真难懂。”
小仓前辈掸掸烟灰,揶揄道:“从哪本文学杂志上看到的这句?新潮?すばる?”
“本人夜间顿悟金句三月号。”我自他点心盒中顺走一块曲奇,“前辈就是因为总说这种话才会被小看。要抽烟就去吸烟室,这儿被你搞得都是烟味,臭死了。”
还挺浪漫的。吉良课长蓦地出言评价,不知听了多久我俩的对话。小仓前辈一下老实不少,嗫嚅着摁灭香烟,随便寻了个借口转身离去。
我目送着他远去的身影:“呜哇,前辈还真怕您。”
什么时候开始听到那些声音的?课长坐到我身侧,没头没尾地问了句。
他现在闷闷不乐。尽管那张英俊的面孔如往日平静,我却隐约察觉几分苦闷。至于这份苦闷从何而来、因谁而起、怎样影响课长当下的行动,都无从得知。我时常怀疑他只是某种模仿人类的未知生物。该哭的场合哭,该笑的场合笑,该冷眼相待时冷眼相待,不流露任何多余情绪。
没有真诚的表情作为对照,便无从辨别对方说谎与否。
午休接近尾声,职员们结伴而归。门外的声音愈加嘈杂,我连自己的回答都听不清。
课长拍拍我的后背,表情冷静如常:“走吧,再不回去该晚了。”
他起身,径自离开了。
有些事课长不知道,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
其实我不止一回梦——不,课长什么模样我都梦到过。狼狈的,意气风发的,苦恼的,还有神秘的年少时代。他永远那样,一转身消失在人海中,任谁都寻不着。
只有我有那个耐心,有那个闲心,一头扎进人群慢慢找。如中国诗人所言,一切爱情都在心里,一切往事都在梦中。
我打小就很好满足。因此与人相处时,难免带点奇怪的报恩情结。给了就照单全收,发自内心地因每个旧玩具快乐;没有儿童节目,和大人一起看漫才也很好;别的孩子因小美人鱼难过时,我总在想:可是她变成了那么美的泡沫,在太阳下还会发光。
要学会在痛苦中找乐子,人生才会变得好过。
课长是例外中的例外。一和他接触,心脏就针扎蚂蚁咬般难受,唯一残存的那点占有欲立刻被勾起,膨胀成巨大一团。明知不该招惹这样奇怪的人,可我偏喜欢自讨苦吃。
我对他的爱已经超出自身能承受的范围。换而言之,这份爱迟早会让我走向毁灭。
太喜欢一个人就会惹出麻烦,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中学时期不知因谁而起的冲动,偶像宅对漂亮偶像的妄想,中年阔太太们给韩国演员们乱七八糟的排名……假使不是喜欢作祟,根本不会产生种种奇怪行为。我害怕自己失控的喜欢,害怕若即若离,害怕爱而不得,更害怕这样的爱无疾而终。
于是我仅剩的那一点狠心也被迫赠与课长。一句“要不要和我交往”衍生了千百种假设,接受或拒绝都说不出口,思绪反复不定。邂逅与离别都是注定,世界早晚完蛋,谁千百年后的都是一捧灰。执着于拥有根本就是种自虐,不如开始就不抱任何希望——每个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但每个人都做不到。
我干脆不做任何回应,妄图维持现状。虽不曾拥有什么,亦不会害怕失去。
可没人告诉我,人会变得贪心。我愈发得寸进尺,不再因课长办公室每晚亮到八点的灯光而满足,执着于跟他说上话,对上目光,在他寻求安稳的人生中惹出一点波澜。世人只道欲壑难平,没人理会求而不得的痛苦。
果然。
眼泪又流了出来。我最近老因为课长哭,他还一副受了多大委屈的模样,真是混蛋。我哆哆嗦嗦地捂住脸,含混不清道:“不想和你交往的话,干嘛要问你去不去我家?”
果然,比起远处摸不着看不到的分别,我更害怕眼前的痛苦。
“你有点发烧。”课长的语气堪称温柔,无法想象几分钟前他还冷着脸说我欠教训。
我哭过头了,还没止住眼泪,只得吸吸鼻子,勉强应个声。
他揉揉我的脑袋,自袋子里一个个拿出东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对了,你吃没吃晚餐?”
我这才发现里面多出不少零食,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哇、blanchul!”谁知尚未打开包装就被课长一把摁住,“又答非所问。到底吃没吃饭?”
我摇摇头,倏忽生出几分心虚。他将几盒水果推到我面前,嘱咐道:“先垫垫肚子。”随即挽起袖子,扭头进了厨房。
其实饿过头就不怎么饿了。我没好意思破坏氛围,干脆挤进厨房看热闹。
“您竟然还会做饭。”
课长切菜很利落,一看平时就没少做饭。锅中咕嘟咕嘟煮着乌冬,案板上码着等待翻炒的蔬菜,课长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给香肠打花刀——我是真没想到,交往第一天居然就能看到这么日常的画面。
他抬眼,冷不丁冒出一句:“为什么还要讲敬语?”
“……欸?”我这厢瞧得正入神,才反应过来他说什么,“到底是谁一直跟我强调敬语?现在还好,我刚入职那时候一天就能被警告个七八回。”
“你那时候又没跟我交往。”他不慌不忙地沥干乌冬,“行了,回去坐着。不要给我捣乱。”
不多时课长便端出碗热气腾腾的味增乌冬。我近几天不打算出门,因此没什么脸肿或长胖的顾虑,吃得相当尽兴。
“课长,我有个事想问。”我改口很快,用词一下子随便起来,“你说实话,到底有没有follow我的instagarm和twitter?”
“我现在不是你的课长。”他果然又抓错了重点。
“这不是叫习惯了嘛。吉良さん,可以了吧?”
“……”
“……吉影?”
“当然关注了,总不能一次次搜吧。多麻烦。”
我闻言筷子一抖:“不可能,我看follower里没一个人像你。你到底是哪个?”
课长掏出手机,给我看他的个人资料界面。用户名那栏赫然显示:kira kira queen。再往上一看,个人头像竟是只粉红猫猫。
“别笑了。”
他收起手机,无奈道,“早知道你会这样,就不给你看了。”
我笑得直趴桌上哼哼:“我还以为是哪个女高呢……这到底是什么啊?你在男大姐酒吧的代号?”
“我家的猫叫killer queen,只是取个谐音。”他捏捏我的小指,难得反击一次,“而且我会不会去那种地方,你不应该最清楚?”
课长担心我体温升高,就一直没走。
1LDK的公寓不可能有客房,只好让他委屈和我挤一张床。十一点一过,他肉眼可见地焦躁起来,我这才想起课长那自律到诡异的作息,只好拉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转移注意力。
“明天不用上班?”
“你过糊涂了,明天是休息日。”
“那明晚也别回去了。”
“好。”
“明早也可以给我做早餐吗?”
“得看你想吃什么,太难的我也不会。”
看着这样有问必答的课长,我忽地起了坏心思,以近乎命令的口吻说道:“课……吉影,我想要今晚的月亮,给我摘下来。”
他这回没应声,转身拥住了我。这个怀抱实在太温柔了,令我终于有了些许交往的实感。课长的鼻息,他身上的沐浴乳香气,一下下抚着我后脑勺的细长手指——说不清到底是哪个让我头昏脑胀。
他的手一点点往下,扶在我的腰上。这双手并不温暖,也不怎么宽厚,甚至找不出任何明显特征,只是再典型不过的成年男子的手。但我知道,这双手是可以依靠的。
“想要的话,当然会为你摘下来。”他说,“现在先把眼睛闭上吧。”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