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4章

碧海苍灵位于天地尽头，自成一方天地。一座石宫矗立在灵泉正中，被各色灵木簇拥，石宫外头的云台之上，彩带飘舞，鸾鸟翻飞，绵延数百里的宴席仍旧是热闹非凡。

石宫中的院子里，却安静得有些不像话。一个红衣少女百无聊赖地仰在一个小马扎之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际的浮云。

就在凤九坐在未完工的亭子边发呆的光景，一道青葱的身影猛地斜里窜了出来，一只手掌在凤九肩上一拍，又笑嘻嘻地跃到了亭子的围栏之上。

“凤九，听说你忘了从前的事，那还记不记得老子？”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孔直直地盯着凤九，像是要看一看失忆之后的白凤九与从前究竟有何不同。

凤九一脸迷茫地瞪着他，视线移到他翠绿的衣衫上头，摇了摇头：“记不得了。”

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孔瞬间垮了下来，一双含情妙目眨了眨，很是不甘心地追问：“果真不记得？你当初欠老子那么多恩……虽然都已经还完了，可是，你竟连老子都记不得，也忘得忒彻底了些。”他的神色很是不甘心，想了想又问：“老子爱吃什么糕你还记不记得？你当日去南荒，老子好吃好喝招待你，也不记得了？后头让你受了伤那桩事忘便忘了，最最要紧的，当初老子手执长剑将冰块脸斩落云头的英姿，你也一并忘了？”

凤九一愣：“冰块脸？你是说东华帝君吗？你当真将他斩落云头，莫不是在诓我吧，小燕壮士？”

小燕眉头一抬，哈哈大笑，抬手就来拍凤九的后背：“好啊凤九，原来你没有忘记老子，老子就说，我们俩的那些交情，怎能说忘就忘了。”

凤九抿嘴一笑，又侧身躲过他手掌的攻击，揶揄道：“你总是同谢孤栦来狐狸洞诓我的酒喝，我想忘也忘不了呀。”

听到谢孤栦的名字，小燕似乎一愣，他探手自怀中掏出一包瓜子递给凤九，问道：“早上谢孤栦和连三带着北海的元贞父子来到此地，你晓不晓得？”

凤九一听到北海二字，心头就有些烦躁，摇头不语。

小燕似未察觉她的不快，又道：“婚礼在即，元贞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了，倒也算得上是一条汉子。老子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凤九板着脸哼了一声：“他倒是敢，也不看看我的**剑饶不饶他？”

小燕瞧了瞧凤九，又笑道：“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能唬得住谁？若不是冰块脸护着你……”说到此处，他顿住话头，生硬地拐了个弯，叹道：“你小凤九虽然长得是还不错，能让这许多人对你死心塌地，老子倒是真心看不出来。老子觉得，当初……不过，老子的眼光也是不怎么样，说起来，他们的眼光比起老子来还要好上许多。”

凤九听他信口开河胡言乱语，不晓得他究竟言下何意，问道：“你今日来，就是惹小爷不痛快来了？我们从前生死之交的情谊，你都忘了？”

小燕此人虽是个魔君，却向来天真又爱胡闹，一张嘴更是完全没个门把，他此时思路已转到毫不相干的人身上，十八匹马也难拉回来。只见他向凤九眨了眨眼，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沧夷神君？被他一把火烧了的神宫里头，老子当日可是亲眼见过几幅你的画像，画得是十分传神。老子虽与他从未相交，却敬佩他得紧。除了老子之外，他与元贞，大约可算得上是这世间数二数三的好汉，老子虽觉得他们有些蠢笨，勇气当真惊人。你要晓得，同冰块脸抢人这桩事，便是老子，也未必敢去试一试。”

凤九听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终于有些听明白，兴致勃勃问道：“抢人？你们要同东华帝君抢什么人？你们是不是打算同东华帝君好好干一架？据说帝君避世之后再不曾拔苍何出鞘，若是你打算与他打架，不妨将我带上，我定替你摇旗呐喊，也算能有几分助益。”

小燕高深莫测地嗯了一声，皱眉嗑了几颗瓜子，问道：“你和元贞这桩婚事，你究竟是什么个打算？既然冰块脸在朝会之上指婚，一直到现在也未收回成命，这桩事是否还得作数？——我早年便曾听说，九重天的东华帝君视世俗礼法如无物，难不成当真如此？眼下你虽是青丘女君，可是听说你们天族神族规矩甚多，恐怕你也不能纳好几个王夫吧？若是在我们魔族，你倒是可以将他们一齐收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那个冰块脸小气又难缠，为何迟迟不见动静？老子等了这几日，觉得这桩事恐怕有些不对。”

小燕说话信马由缰，颠三倒四，凤九听得有些头晕，待听到要纳好几个王夫，便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问道：“我眼下一个人过得好好的，为何定要与人成婚？莫说是纳好几个王夫，小爷我嫁一个都觉得不耐烦。那元贞胆敢到我面前来晃一晃，我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小燕啊了一声，一副大失所望的表情：“你不嫁给元贞，难不成还是嫁给冰块脸？这个家伙果真是老谋深算，一点便宜都落不到旁人身上。”说着他叹一口气，说道：“老子这几天听到一些八卦，还以为你在与他的事情上头总算看得透彻了些，能不辜负老子对你的期待，也替老子雪一雪当日一点恩怨。”

且不论小燕 的期待究竟是什么，恩怨又是何物，凤九估摸着那绝不会是什么好事，便又哼了一声：“嫁给冰块脸？你是说东华帝君吗？你如何会起了这般奇怪的念头？我自当初被他赶出太晨宫，便对他绝了念，又怎么会嫁他？”

小燕嗑着瓜子，望着凤九的眼神带了几分诧异：“你这几日一直与冰块脸混在一处，难不成不是旧情复燃？这石宫外头被设了好几个结界，若非今日冰块脸怕你无聊，让人进来陪一陪你，老子还不知何时才能见着你……”

凤九心中一阵烦乱，忙着打断他的话：“他不过是承了我爷爷的请托，守着我不让我逃婚罢了。”说到此处，想到这几日东华帝君小心殷勤皆是逢场作戏，心情更糟：“我谁也不嫁。他们要我嫁我就嫁，你瞧我可是这般听话的人？”

小燕高高竖起大拇指，赞道：“不枉老子与你结交一场，果真是有胆有识。那眼下你打算怎么办？逃婚么？”

小燕此时心情殊为激动，竟连瓜子也忘了嗑，他当然牢牢记得自己被帝君拖来碧海苍灵是为了抢亲，不过当日那一场戏形势一边倒，委实没什么看头，他看戏的瘾头刚上来就被强自按了回去，这几天都有些不痛快。

那日他眼看着狐帝白止被东华帝君扔在宫门外，众目睽睽之下一张脸乍红乍白，不知为何触动他一点情绪，忍不住将自己的屁股往青丘方位挪了挪，心中起了些敌忾之心。

为此，他还真心实意与滚滚讨论过几句。只不过，滚滚其人，身份立场委实特殊，于此事上头与他观点大相径庭，很是无趣。

比如他絮絮感叹冰块脸此人实在不够意思，为魔为仙，尊老爱幼的良好品行竟一丝也没有。说罢又提到当初冰块脸将他堂堂魔君关在太晨宫里头耍过来又耍过去，想必这道德心确实是可有可无。他又转而想到冰块脸虽顶着一张年青俊美的脸孔，说起来怕是比凤九爷爷还要更年长一些。从前他竟没有想到他一大把年纪，而凤九不过区区三万岁一尾幼狐，他居然会对其下手，果真是令人震惊……况且青丘狐帝白止如此不堪一击，在冰块脸手上过不了两招，看来日后凤九即便有青丘撑腰恐怕也派不上多大用场，恐怕他还得特别关注着一些太晨宫的动向，免得日后凤九被冰块脸欺负了，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他边想边念叨，坐在他肩头的滚滚将他耳朵扯的生疼，极小声地为冰块脸辩解，一边说他爹爹如此这般是实在过于思念九九，一边又问小燕他爹爹仗剑踢门的姿态算不算得上威风帅气；待他回头看到狐帝白止，想到他在这么多神仙面前折了面子，日后怕会更不喜欢他爹爹，一张小脸当真是有些忧郁纠结。两个人，一个空长许多年岁，一个到底经验不足，讨论许久也未想出什么可堪自慰的好法子，只能将此事丢诸脑后，不再提及。

小燕眼下猛地想到滚滚，思绪终于被扯了一点回到正轨，觉得自己还是该努力撮合撮合凤九与冰块脸方是正经，心中顿时有些千回百转，不晓得该如何让凤九领会他这矛盾又婉转的心思。

凤九眼下的状态，他已携同滚滚在各处打听了一遍，晓得她仍未记起往事，甚至连自己有了个儿子都不晓得。折颜上神一派高深地与小燕说起魂魄寄生拖累宿主之事，还告诉他此事唯有东华帝君一人可解。小燕虽常不靠谱，毕竟也是魔族之君，而在魔族之中，行事怪异诡谲之处，自是神族天族所难比肩。折颜话才说了两句，小燕便干脆利落下了结论：“老子晓得了，凤九这是被夺舍了。”折颜一愣，笑着点头赞许：“不错，正是夺舍，可是东华帝君那点魂魄，目的倒不在控制小九……”小燕又是一点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若他是条汉子，便该同冰块脸一分高下，趁着呆在凤九元神中这一良机，让冰块脸吃点亏长点记性。”折颜又是一笑：“你倒是很了解他，可惜他想的，可不止让东华帝君吃点儿亏这么便宜。”

东华帝君的一魂一魄并文昌之事，小燕与谢孤栦可算得上是亲历亲闻，故而折颜一提，他便能知晓其间过节。当初凤九被知鹤掳去下界，东华帝君遍寻不着凤九，又自思与凤九缘薄怕天意阻挠，便放了自己的一魂一魄下界搜寻，还特意给这点魂魄赐名文昌，却不想因这一点名分，竟养出了一份贪执和妄心。

东华帝君的这一魂一魄，原本早该回到帝君体内，却阴差阳错被自行送入凤九元神之中，栖居于彼处。当时凤九失而复得，东华帝君视其若拱璧，又忧心渺落及三生石会一再作祟，便干脆留了自己的魂魄在她身上护住凤九，保她无虞。

凤九才得三万余岁，修为浅薄，虽因历经磨难而飞升上仙，仍难以承托帝君一点魂魄，时日一久，必成负累——就譬如一株幼苗，日日以仙泽灵药浇灌，非但无法滋养根系，反而会加重负担，轻则僵苗，重则枯萎难以成活。

万幸东华帝君爱凤九愈性命，他处处留意时时关注，不让自己魂魄之中磅然仙力侵扰凤九元神，那点魂魄受他牵引约束，亦得以与凤九和谐共存，相安无事。若是他与凤九能长长久久呆在青丘或是九重天，自然不会滋生事端，偏偏东华帝君净化渺落一战，修为大损，随着帝君在碧海苍灵日渐萎顿，这一点魂魄逐渐失了掌控，到帝君因血咒忘情之时，终于彻底崩溃，虽留在凤九体内，已成拖累。凤九元神原本便寄生于仙胎之中，如风中之烛，靠腹中微弱的胎息养着，如何能够继续承托帝君那点魂魄。

这一点因由，折颜也是慢慢推测小心求证方想得清楚明白。当初在碧海苍灵，他靠灵药护住胎儿，同时护住凤九仅存的一点元神，此事尚属可行；一旦胎儿娩出，帝君魂魄定不会随之离开凤九，风中残烛就仿若被飓风团团围困——那凤九绝无生理。

文昌其人，早在龙虎山头便已灰飞烟灭，此事东华帝君曾仔细告诉折颜，正因如此，帝君才放心将那一魂一魄留在凤九体内。而折颜未将他当日与文昌那一桩交易一五一十说与东华帝君，也委实不能怪他故意隐瞒。

凤九分娩之时，其凶险之处自然无需赘言，折颜化神入了凤九腹中，却完全无法掌控帝君那一点魂魄。折颜上神虽医术天下无双，仙法修为却绝难望东华帝君项背。所谓事急从权，折颜于山穷水尽之际蓦然想起文昌，总算在昏茫之中见着一点光芒，未及细想后果如何，便循着这一点微弱的火光走了下去，总算被他挽住凤九行将隐入混沌的一条臂膀，带她出了生天。

帝君这一魂一魄乃被文昌送入凤九体内，承了他的记忆，亦承了他的一点执念，文昌早已散灭无迹，影子不入轮回，自然无处可寻，这点记忆却尚可拿来一用。

折颜去别处借了一点生魂，自行画了一幅小像，又费尽心机召出魂魄之中残存的一点关于文昌的记忆，硬生生替凤九重新造出个文昌来。这一魂一魄失了正主奔窜难安，却循着一点熟悉的气泽慢慢恢复了些许神智；又由这文昌重塑念力，并从帝君炼化的半心吸纳修为，终于保住了凤九一点元神不散。而此间折颜所花费的心血精力，岂是人所能想象？

至于帝君醒来之后忘了凤九，凤九因这个文昌作乱忘了帝君，这些琐事，则远非折颜当初所能预料。纵然能够预料，与身死神灭相比，这也不过是不足挂齿的微末小事罢了。

此文昌非彼文昌，此夺舍非彼夺舍，折颜面对小燕的追问，只是微笑不语，其间恩怨纠葛，因果循环，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

小燕抬眼望了望凤九，眼中闪过一点悲悯之色，却又马上笑道：“你若要逃婚，老子自然是一百个赞成。”

凤九听他这样说，抿着嘴笑了笑，招手让小燕凑近一些，说道：“这桩事，告诉你也无妨，我同小叔和苏陌叶早已经商议好，等拜堂的日子一到，他们就护着我悄悄溜走，爹爹定会气得不得了。不过，在那之前，却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小燕摸了摸下巴，上上下下打量了凤九半晌，终于说道：“从前老子便觉得你有些傻，不过念在你我交情甚笃，从不当面打击你。眼下你天天被冰块脸看着，他的苍何剑可是神魔不禁，就凭你那点本事，想从他身旁逃走，怕是痴人做梦吧？”他见凤九神情有些愣愣的，又往前凑了凑，笑嘻嘻说道：“今日既然你遇到老子，也算是上天开眼，你这逃婚的计划，有老子相助，可算是成了大半……”

凤九还未开言，就听到头顶树上有人笑道：“你们要讲悄悄话，难道不晓得先设个音障？这些话被那冰块脸听到了，小燕壮士，你不怕他把你皮扒咯？”

小燕一愣便要拔剑，凤九已听音辨人，笑吟吟抬头唤道：“小叔？”

头顶一株巨大的菩提树上，可不正坐着凤九的四叔，四海八荒第一绝色的上神白真。

上神白真微微一笑，一身白衣翩翩然落在二人身旁，还拿手中扇子在凤九肩上一拍：“你被帝君老人家寸步不离守了好几日，眼下竟还敢说他坏话？”

凤九脸一红，左右看了看，小声辩解：“我才没有说他坏话。他这几日倒确实是对我极好。”她嚅嗫一会儿，有些话终究不好意思说出口，便问道：“你是何时来的？我竟一点儿未察觉。”

白真俯身悄悄说道：“眼下他们在书房里头议事，我估摸着所议之事与小九这场婚事极有关系，元贞和桑籍也来了，帝君究竟是要杀要剐，这热闹不看实在可惜……”说罢望了望凤九和小燕，又是一笑。

小燕犹在沉吟，凤九已经摇头：“不行罢，爹爹若是晓得我去偷听他们议事，定会将我打一顿的。我爹爹定然也在里头吧？”

有些令人难堪的沉默当中，小燕摸了摸下巴：“瞧不上这点热闹，老子倒不怎么担心，反正谢孤栦稍后便会说给老子晓得。”白真跟着点点头：“不错，折颜那老凤凰，肯定也不会瞒着我。”

凤九想了想，沉声问道：“姑父夜华也在里头是不是？那姑姑定然也是会晓得的了。偏偏只有我被瞒着。”想到此处，不免有些灰心，一张脸垮下来，委屈巴巴地扁着嘴，神情很是懊恼：“这桩事明明与我关系最大，为何偏偏都不让我知晓？当初指婚也是，他们究竟将我青丘白凤九，当做什么了？”

小燕望着她的脸色心有不忍，劝道：“凤九你想想，那冰块脸做事滴水不漏，他们议事哪有那么容易被偷听？”

凤九抬眼望着小燕神情，心领神会，瞬间换上笑颜，右拳在左掌一拍：“对啊，若是被我们偷听到了，也该怪帝君他老人家自己考虑不周。”

白真微笑点头：“这才是好小九。”说着抬手替凤九施了个隐身诀，与小燕一左一右护住凤九，三人潜行齐齐奔往正在议事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