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5章

他向青丘诸人的方位点一点头，接着说道：“此事四海八荒诸位仙者皆能佐证，是以无人相疑。”

谢孤栦接着说道：“谣言一出，南海局势即刻显出动荡混乱之相。帝君若当真与天君反目，此事非同小可。眼下东华帝君虽避世太晨宫，却是昔日天地共主，天族眼下尽管执掌四海八荒事务，其他神族魔族并翼族却从未俯首称臣。数万年前翼君擎苍谋反之事，若水河畔战神生祭东皇钟仍历历在目。四海升平日久，天族连区区鲛人族都未能彻底肃清，又如何能再次直面这场天地大劫？”

连宋的声音再不似平日那般洒脱不羁，语速也放得极缓极痛：“南海水君虽掌南海十数万年，此时却束手无策，竟连分辨谣言的这一点识见都没有。我天族虽掌着四海八荒，实在是忝列其位，说是尸位素餐也不为过。”说着半晌无语。

谢孤栦过了许久方接着说道：“元贞此前三百年皆在南海，四处征战，已小有威望，原本战争将至，他可大显身手，不料传言蜂拥而至，南海水君不知该如何行事，亦无从辨识谣言真假，干脆解下元贞军职，幽禁于水宫之中。三殿下见水君如此做派，很有些恨铁不成钢。我二人在南海本欲静观其变，帝君却建议速战速决，让我们又添了一把火。”

连宋接着道：“多亏谢孤栦已查出鼋鼍将军的来历，晓得他当年乃南海锦鳞族边境之民，锦鳞族人好勇斗狠，域内其他族类生活极为不易，边境常年有流民投奔天族，来南海境内谋生。我们便又放言说锦鳞族长被人入宫行刺，命不久矣，欲将族长之位传于幼子。”

谢孤栦叹道：“此计乃一险招，鼋鼍将军即便是锦鳞族的奸细，也未见得不是族长幼子的拥趸。当日我与三殿下犹豫良久，帝君却让我们放手一搏，仿若胜券在握。此消息一经放出，鼋鼍将军果真按捺不住，派了几位亲信出府送信，这些信件皆被我们截获。”

连宋又道：“鼋鼍将军倒是计谋巧妙，他先派人前往打探锦鳞族长的病情如何，确认传言真假，又着人联系元贞，意欲拉拢他，接着又派人去鲛人族联系早就潜伏在彼处的内应，与其商议如何应对当前变局。东华帝君虽数十万年不理战事，杀伐之名仍令人敬畏，他晓得元贞若与帝君有了夺妻之恨，断无生理，天族亦极有可能一朝倾覆，便试图趁此良机，利用元贞这枚棋子。他欲先说服元贞弑杀南海水君，再将元贞项上人头送与帝君，做下一个人情；同时让鲛人族趁乱攻打南海，锦鳞族可趁机坐收渔利。”

凤九在窗外听到此处，不免心惊。她虽位列东荒女君，却从未在政事上头花费过半点心思，因青丘狐族，天性和平温顺，极能自得其乐。虽然她幼时曾在书上学过远古战事，亦在爹爹逼迫之下读过几册兵书，知晓一点粗浅的用兵道理，料想并无半分实用。她不顾白真拦阻，悄悄抬头往书房探看，见到东华帝君仍闲坐榻上，手中握住一团血红的物事，视线却正望着她这一方。二人视线在空中交错，凤九一口惊呼硬生生堵在喉间，却见帝君脸色分毫未变，方记起自己被施了隐身术，料想帝君定然瞧不见她，可是她的一颗心却再也按捺不住，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她从前见惯的是他在太晨宫与她闲坐逗趣的样子，原来，他与人议事之时，是这样一副模样。他早已放下苍何，避世日久，身上那一点威仪与气势，却永远无人能及，令人望而生畏。

东华帝君虽看不见凤九，视线却将将好落在她这一处方位，他那点漫不经心的表情配合着微微蹙起的眉，让凤九如被笼在一片迷茫又微微怅然的情绪之中。她觉得自己这点情绪来得有些莫名，眼睛却直愣愣盯着东华帝君移动不了分毫。

坐在上首的帝君挑了挑眉，嘴角掠过一点笑意，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凤九胸口又是一阵乱跳，见东华视线转到跪在地上的元贞身上，口中问道：“后头，又如何了？”

他虽看着元贞，问的却是旁人。只见坐在下首的连宋朝帝君拱了拱手，说道：“元贞因铸下大错，被囚禁于水宫之中亦不敢有丝毫怨怼，若非鼋鼍将军密信送达，他倒是想悄悄寻死，一了百了。”说完之后，停了下来，望着跪在地上的元贞。

凤九悄悄探头望了一眼元贞，见一白衣少年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脸色苍白，形容畏葸，再瞧一眼坐在上首的帝君，形容俊美，气势非凡，两相比较，心中冒出许多火气，深觉小叔白真当日说的，帝君因与青丘过不去而特意将她指婚给元贞，确实是有几分道理。

东华帝君皱了皱眉，语气淡漠地问了一句：“悄悄寻死？”极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点冷笑。

只见元贞战战兢兢说道：“我原本躲在南海，打算战死疆场，也算不辱没先祖威名。收到鼋鼍将军的密信，自然不会从他，纵然是被帝君捉拿身首异处，元贞也绝不会背叛天族，行谋逆之事。”

谢孤栦叹了口气：“后头的事情，就长话短说了，南海水君亲耳听到鼋鼍与元贞的密谈，方晓得自己多年来养虎为患。可叹他执掌南海多年，胸中毫无韬略，竟想当场将鼋鼍将军格杀，再送元贞至九重天，以求自保，所幸连三殿下及时喝止，才未让他莽撞行事。鼋鼍将军却极狡诈，在与元贞密谈之后，果断舍弃刺杀南海水君的念头，将他化作一个水兵悄然送回锦鳞族做人质。锦鳞族长原本已极为年长，其长子心狠手辣，诡计多端，幼年之时与这鼋鼍将军有一段非凡际遇，极有交情，故而二人合力，欲谋大事。这十余万年来，大王子在南海已布下大网，设在各部族的眼线内应盘根错节。即便此次他们不发难，南海迟早难逃一劫。”

连宋也叹道：“本君掌四海多年，南海鲛人之乱委实令人头痛，却如藓疥之患，终难除根。鲛人骚乱多年，天族已**大意许久，此次若非帝君亲自出手，恐生大祸。鼋鼍将军布局日久，或迟或晚，定会谋反叛乱。南海若是失守，魔族与南海接壤，定会顺势而起，南海与南荒若一齐叛乱，天下再不能太太平平。”

凤九料不到里头会突然说到南荒魔族，耳中已听小燕嘀咕道：“原来冰块脸是信不过老子，才将老子扣在身边，倒不是因为老子能打。”

白真轻轻一笑道：“他们倒从不担心我青丘谋逆，看来联姻确实是个好法子。”

凤九还未明白小叔究竟是何意，听到里头谢孤栦接着说道：“原本我们想让元贞寻机刺杀锦鳞族长及其长子，如此一来，锦鳞族自顾不暇，其联盟不攻自破。可是大王子异常谨慎，元贞即便入了锦鳞族，仍被收押在水牢之中。”

凤九虽听得入神，这些话进了她的耳朵却未能在她脑子里好好过一遍，她只听到元贞被收入水牢，心底又是叹了一声，觉得自己这个挂名的未婚夫婿，着实有些没用。

“东华帝君，你不好好在……书房议事，跑来做什么？”

东华又往前半步，白檀香笼住她，让她更为茫然。她需将脸仰起才能看到他，却见他微蹙着眉，薄薄的唇紧紧抿着，果真是脸带愠怒。

看到他的这个表情，凤九灵台之上掠过一点战栗，然而，她并不怕他。

准确来说，她从不怕他。即便是数百年前，跟在他身后努力想要取悦他的时候，她也未曾怕过他。

大约是自己喝了酒的关系，今日的凤九不仅不怕他，还想借着这点酒意招惹他一番，若是他，若是他胆敢……

脑子在此处打了个结，让她无法顺利想下去，因此思绪一跳又去了莫名的地方。

凤九不晓得东华帝君接下去会做些什么，抬手又慢慢啜饮起杯中美酒。入口清香，回味甘醇，她的小叔白真自幼就被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宠着护着，后头也照样画葫芦好好地宠着姑姑和她，将她们二人都养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若非如此，她当初又怎会莽莽撞撞追上九重天，惹出一桩又一桩的笑话。

凤九的身旁坐着小叔白真，她斜眼见到小叔身形一晃，似乎正要起身，扭头问道：“小叔，你要走吗？”白真迅速瞥了东华帝君一眼，抿嘴笑道：“你不让我走？”

“不让。”凤九摇头，慢慢将脑袋靠过去，在他肩上靠稳了，才说道：“你若是疼我，就再陪我喝酒。”

身畔依稀吹起一阵风，又或者是她头晕而产生的一点点幻觉。凤九酒量虽差，酒品却极好。她安安静静在白真肩上靠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勉强自己在桌前坐得稳稳的，问一直站在她身旁的帝君：“东华帝君，我们不过是旧友小聚，随意坐着吹吹风，说说话，你为何还要看得我这样紧？”

东华帝君的声音仍旧有些淡漠，隐隐还能品出点苦涩意味：“你不想见到我？”

他这般委屈的模样，倒着实罕有。凤九噗嗤笑出声，并不知何故笑得一发不可收拾，干脆趴在桌子上笑了个够本，笑得眼泪都冒了出来，才回头问白真：“小叔，你晓不晓得，我其实在凡间嫁过人，拜过堂，只不过夫婿早亡，才回到了青丘。”她回过身，身后突然冒出九条灿烂华美的狐尾，凤九垂目忘了一眼，接着说道：“这九条尾巴里头，还有一条是假的，是折颜替我做的，小叔你自然也是知道的。”

凤九脑袋有些疼，灵台却前所未有的清明。她撑着桌子摇摇晃晃起身，在东华帝君面前站得笔直，望着他那双极漂亮深邃的眼睛，笑道：“东华帝君，其实你我相忘于江湖也不是不可，我纵然从前有些胡闹纠缠，你又何需赶尽杀绝，定要将我许配给你当日凡间那个太子元贞。”

东华垂目望着她，像是要将她脑中的想法一并看穿。

酒后奔腾的热意自心肺涌起，蔓延至凤九的四肢百骸，她双颊通红，连一双眼都被烧得晶亮，如燃着幽幽火苗。“东华帝君，若是你定要我嫁了人才能放心，我要嫁的也绝不是元贞。能不能让我自己选一个夫婿？”

东华帝君静静地望了她许久，久到凤九站得有些不稳，才开口问她：“你想嫁给谁？”

凤九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自然是因为喝多了酒的关系。

她醒来之后，脑袋还有些昏沉，侧脸在枕头上蹭了蹭，鼻端萦绕一点若有似无的香气，有些缥缈，又有些令人沉迷。她小心翼翼换成一个趴着的姿势，却觉浑身酸痛，嘴里接连抽好几口冷气，又叫唤了几声哎哟才稍为好过些。

枕头和软被的触感告诉她，这是她近些时日一直住着的石宫寝殿，石宫空旷冷清，连这寝殿也不例外。虽然内内外外都被装饰得喜气洋洋，却总缺了些什么。她和她青丘的长辈们已在此盘桓多日，大约还要一直住到她成亲为止。

成亲。

念头既然转到这桩事上头，凤九嘴里发出一连串极不情愿的嘟哝，无名火压抑着不知道该往何处发泄，只能徒劳地裹着被子在床上如一尾鱼般挣扎。

既然东华帝君定要她嫁人，那么若要逃婚，首先便得脱离他的监控——不知道他今日是否如往常那般守在门外，要从东华帝君手中逃脱，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十分艰难恐怖，恐怕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凤九闭着眼探手去摸被子，想将自己裹得紧一些。她恍惚觉得自己的想法转变得有些快，昨日之前还一心一意想要逃婚，一觉醒来，却觉得或许找个人成亲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若是她这个青丘女君定要嫁人的话，若是嫁人方能令东华帝君满意的话……手腕却被人轻轻抓住：“醒了？”

问话的，正是她眼下最不想见的那人。声音带着一贯的清冷，是一种绝不会失控的从容。

凤九一惊，抬头的同时就要抽回自己的手，那人却将她抓得更紧。她慢慢张开眼，见到床沿处坐了个人，不晓得已经在那里坐了多久，紫色的外袍随意搭在床栏之上，一头银发有些凌乱，因他正低头瞧着凤九而垂挂到她枕上。

他离她那么近，猛然间这空旷的寝殿竟显得有几分逼仄，让凤九有些喘不过气来。

二人的视线静静地在空中交汇，他极清俊的眉眼专注地望着她，其中含着几分探究的意味。

终究是凤九扛不住先别开脸，双颊有些热意。她既挣不开手，又不敢贸然起身怕撞入他怀中，只能讪讪开言：“东华帝君，你随意出入我的寝殿，是否于礼不合？”礼法这东西，其实他向来就不甚看重，凤九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大约又要招来对方的戏谑。

东华帝君唔了一声，语气极为温和地说道：“我在外头等了你许久，见你一直未起身，就进来看看。”

向来对她淡漠的东华帝君，居然会这样好声好气与自己说话，其间定然有些蹊跷。凤九眯了眯眼，瞧着他有些凌乱的头发，委实与他平日里孤高又妥帖的模样不相符。凤九心中冒出一点站不住脚的猜测，神情更为戒备；偏偏东华帝君答得流利又坦然，若是追问下去，倒像是故意寻衅一般，更显得她于他的事情上头，有些放不下。她思索良久，端庄持重地嗯一声，压着声音问道：“可否劳烦东华帝君往后让让，我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