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3章

一隔数百年，他一点儿也没变，仍是当初她在琴尧山初遇他的模样。凤九觉得自己很有些没出息，她又往后退了一步，想要离他远一些，帝君却不动声色往前挪了一步：“你想说些什么了不得的话？难道我听不得？”

被他一问，凤九丝毫想不起自己与小叔来到此地的目的，脑中乱糟糟全是当日在太晨宫的旧事，她张了张嘴，问道：“你，你身上的伤可都好了？”

东华眼神一闪，竟像是有点泪意，再仔细看时，又什么都没有了。凤九觉得自己有些眼花，抬手想摸一把眼睛，却听到帝君低低的声音问她：“我何时受过伤，我怎么不记得？”

凤九被他进逼得有些窘迫，又往后退了一步：“你为了救我，在锁妖塔里受了伤……”

“锁妖塔？”东华重复了一遍，哦了一声：“我确实受了极重的伤，眼下还未见大好。”

凤九脸上显出点羞惭之色，嚅嗫道：“凤九本想去报恩，却总是累得帝君受伤……”说道这里，不免想到了当日被司命赶回青丘，连向帝君当面告别都未曾做到：“司命说，你不愿让我继续呆在太晨宫，怕我一再令帝君受累，其实，我都是无心的。”

帝君的声音更低沉，应道：“我都知道。”

凤九听到他这句话，像是解开心中一个结，松了一口气。她突然想到了自己此来碧海苍灵的目的，眼见东华帝君心情不错，便直言相问：“东华帝君，你要将我指婚给北海元贞，是不是真的？”

帝君的神色瞬间有些狼狈，他淡淡唔了一声，凤九觉得这是让自己往下说的意思：“从前我在太晨宫里做婢女时，你便晓得我喜欢你，你为了救我受了伤，将我赶回青丘，我也乖乖的未再去找你。你为何还要让我嫁人？”

帝君一愣，问道：“我将你赶回青丘，那是何时的事？”

凤九歪着脑袋想了想：“就是不久前，大概几百年前吧，我受了点伤，不是很记得清了。”

帝君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脸上，轻轻问道：“如此说来，你记得被我赶回青丘，后头的事，你都记不得了，是不是？”他突然抬手，凤九不晓得他是不是要打她，直觉用手臂去挡，却听到帝君叹息道：“你头上沾了许多泥，手上也这么脏。”他修长的手指在她发间摩挲，又施了个仙法替她除去手中的泥巴：“好了。”

一点微风轻拂而过，莫名又茫然的氛围笼在二人身上，却并不是凤九眼下所能够想明白的情绪。她只能选择自己能够弄得懂的那句话来回应，点点头道：“折颜说，我失去了一些记忆，不过也不打紧。”

帝君神色微动，声音变得低沉又好听：“你觉得想不起从前的事也不打紧么？”

凤九觉得今日这个帝君，与自己脑海中的那个帝君，委实有些不同，彼时的帝君，虽然也爱与她逗趣，却时时刻刻带着些冷淡疏离。眼前这个，不晓得为何摆出一副与她极为亲近的模样，难不成如她小叔说的那般，他是为了将她诓上花轿不成？

凤九张了张口，又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上了嶙峋的假山，东华帝君不紧不慢又往前跨出一步，凤九终于觉得此事不太对劲，抬手护住自己的脸：“等等，等等……”

东华帝君却没有理会她，双手圈在她的身侧，温柔的气息拂过耳畔：“你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我陪你慢慢想，现在，先让我好好抱一下。”

这一日午前，谢孤栦和连宋风尘仆仆自南海赶来，还带来了北海的桑籍和元贞。

东华帝君自得了消息之后便扔着凤九一人在后花园中，还叮嘱她切莫随处走动，免得撞到外人。

这个所谓的外人，据凤九分析，定然指的是初来乍到的北海元贞，也就是她挂名的未来夫婿。凤九当时便有些不太痛快，脸色也有些不好看，连带的东华帝君向她道别甚至试图摸她的头发，都被她气哼哼地躲开了。

若不是突然出了这么点岔子，凤九今日的心情倒算不得不好。

昨日里，东华帝君答应她，说会带她去看碧海苍灵的鸾鸟彩凤献舞，害得她昨天夜里都没有怎么睡安稳，今日更是天还没亮就一骨碌爬了起来到外头找东华帝君。满腔期待眼看落空，凤九望着帝君一步三回头的身影，终于狠心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其实，这几日，凤九过得有些晕乎乎，偶尔发愣的辰光，她还会狠狠捏自己大腿一把，不晓得究竟是不是在做梦。只是这个梦，连她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个噩梦还是个美梦。

在她失而复得的记忆之中，她晓得自己从前喜欢过东华帝君，当初被他赶回青丘时，似乎还很有些伤心。眼下再见到他时，心头的那点悸动不知为何不如想象中那般激烈，甚至可称得上是坦然又平静。

初见帝君那日，她被帝君按在假山上，后背抵住嶙峋的山石，她抬起手挡在脸上，帝君淡淡的白檀香笼住她，双臂圈在她的身侧。那是个极为亲密的姿态，凤九觉得，若不是自己当时奋力挣扎，或许，帝君他当真就要抱住她了吧。

“你不愿意让我抱一抱吗？”帝君的声音听着有些难以置信的味道，凤九在脑海中仔细搜寻一遍，也寻不着自己从前与他如此亲密的征兆，她不愿拂了他的面子，又委实不想勉强自己，便努力向他解释：“从前我在太晨宫里，做一只小狐狸的时候，确实让你抱过，可是，那时候你并不晓得那小狐狸就是我白凤九，倒也怪你不得……”

东华帝君愣了愣，声音添了几分苦涩：“你以为我不晓得那小狐狸就是你吗？”

凤九悚然抬头，见到帝君的脸近在咫尺，盯着她的眼神极为专注，心头猛然一痛：“你若晓得那就是我，为何还让我整日陪着你，时时刻刻抱着不放？”

帝君的呼吸声离她那么近，银色的发丝一蹭一蹭地在她眼前晃个不住，凤九花了好大的力气方阻止自己去抓那一缕银发，帝君带着点沙哑的声音极好听，说道：“那时候，我有些自欺欺人。”

这一句话凤九并没有听懂，不过她礼貌地嗯了一声，然后一低头从帝君怀中钻了出去，背对着他宣告：“元贞我是不愿嫁的，你这个义父，我也不想要，若是你对我们青丘不满，大可正正当当与我爷爷去说，何苦要拿我撒气？”

背后久久没有动静，不过凤九晓得帝君肯定是听见了。她觉得自己目的已然达到，还顺手捞了几株仙草，这一仗打得也不算亏，迈开步子就要开溜。走出两步之后，她的手臂却被人紧紧抓住，她诧然回头，见到帝君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还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语气说道：“我有些不太舒服，你留下来陪陪我。”

凤九早年在上古史中背过东华帝君的英勇成名史，知道他自登上天地共主之位后便未曾受过伤，更知道他体内的赤金血，等闲神仙喝了一口便能增加千八百年的修为。她回头望着拽住她手臂的帝君，见他果真面若白纸，剑眉微蹙，突然抬手捂住嘴接连咳了好几声，口中竟吐出血来。

赤金色的鲜血顺着东华帝君的嘴角淌下，凤九张了张嘴，有些紧张又有些无措，她将自己的手臂往外扯了扯，说道：“折颜应该在外头，你既然受了伤，我替你去叫他来瞧一瞧。”

东华帝君却将她的手臂抓得更紧，虚弱地摇了摇头：“我已经央折颜瞧过许多次，他说当日我在锁妖塔中为了救你，斩杀了父神留下的镇塔妖，受伤过重，怕是落下了顽疾……”说着又是一阵咳，他的目光轻轻自凤九脸上滑过，劝道：“此伤虽因你而起，你也无需过于介怀。这数百年来，我都是硬扛着，若是心境平伏，便能好受一些，若是向方才那般受人顶撞，便会发作。”

凤九虽被他一席话说得极为愧疚，理智却让她对这难得示弱的神尊表示怀疑：“你东华帝君乃天地共主，曾历经洪荒战事，九重天上那镇塔妖，如何会令你伤重若此？”

东华帝君像是理解她的怀疑，极坦然地将手臂伸到她面前说道：“你可以探一探我的脉息，修为确实失了泰半，你若要走，我自然拦你不住……”说罢又是一阵猛咳。

凤九将信将疑去探他的脉息，一触之下发觉他体内法力果真空空荡荡，竟不是在诓骗她，当下便滚出些眼泪来：“原来你当日伤得如此之重，我在青丘一点儿也不晓得，否则也该叫迷谷送些灵药给你。”

东华帝君一愣，抬指替凤九拭泪，微凉的手指触到凤九的脸颊，让她很有些难为情。她往后躲了躲，说道：“你这伤既然因我而起，我自然该做些什么来补偿你。我晓得你不喜欢我跟在你身后报恩，等我去向折颜讨一些上好的丹药来……”

东华帝君静静望了她半晌，说道：“我听说你于厨艺上头很有些造诣，我自受伤之后便失了胃口，你若是想报恩，便留在我身旁伺候我的一日三餐如何？”

这个要求倒算不上过份，反正自己在这碧海苍灵也呆不久，凤九思量半晌，点头允了。

自二人如此约定之后，东华帝君便整日陪着她，除了夜间送她回房安寝，清晨便会早早候在寝殿门前，虽他口中说的是让凤九伺候他的三餐食饮，凤九这几日却连厨房在何处也不晓得。

帝君日日只是带了她玩耍，二人虽走得极近，不知为何始终让凤九觉得隔了一层什么。她看着他，心思却总是轻轻自他身上滑开，想着一些不相干的事。她想到青丘的族学，学里的灰狼弟弟，想到往生海中金灿灿的波浪，想到自己从前未曾遇到帝君时无忧无虑的时光。这些茫然的思绪缠绕着她，时不时会让她如刺猬一般竖起全身的芒刺，觉得烦乱不堪，偏又无计可施。

东华帝君他对她极好，寸步不离她身旁，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却总让她觉得有些空茫。

他望着她的眼神，很专注，很温柔，但常常走神，极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人。

这种感觉，凤九自己也说不清，倒是很有几分像是在梦境。她慢慢领悟到，这大约是自己记忆丢失的某种后遗症。

此时青丘女君在东华帝君新挖出来的荷塘边坐着，侧头瞧着塘边搭了一半的六角亭。昨日她已经将莲子洒落荷塘，过几个月之后方能抽出新芽，当时东华帝君一如既往站在她身侧，揽住她的腰生怕她跌落水中，口中还不断提醒她小心些。

尽管她很是想不通，为何他总是极为自然地来揽她的腰，次数多了，她竟也慢慢习惯了。

“你为何要一步不离地跟着我？”她初时也这样问过他，换来的却是他的反问：“你不喜欢我跟着你？”

凤九心头掠过一阵恼意，低头闷闷嗯了一声。从前她喜欢他的时候，似乎从未觉得他这样说话有何不妥，这几日却时时刻刻想与他针锋相对：“明明是我在问你，你为何总不愿好好回应，又来反问我做什么？”话一出口，凤九又有些懊悔，将声音放得和软一些：“我这几日心里有些不痛快，并非故意顶撞帝君。”

东华帝君揽住她的手松了松，问道：“因为我日日跟着你，你觉得不痛快了？”

倒不是凤九不喜欢他跟着，而是，在她记忆中，他二人的关系要疏远淡漠得多，她不晓得自己这数百年究竟丢失了些什么，在与东华帝君相处这桩事上头，似乎有了一个巨大的断层，所以她只能愣愣摇头：“你对我这样好，我有些害怕……”

东华帝君像是松了一口气，重新将她揽在身旁，细心地替她撩起一束垂挂下来的鬓发，问道：“害怕什么？我听说你自幼很喜欢打架，什么都不怕。”

就连他这样极为含蓄地夸赞她，在她印象中都是绝无仅有，凤九简直忍不住要怀疑他是一个假的帝君：“你从前在太晨宫里，总是诓骗戏弄我，从不会这样好好同我说话。”

帝君仍不以为意，淡淡的语气倒是她从前听惯了的：“那是因为你忘了许多事……我对你好的那些，你记不得了。”

凤九哑然无语。

哑了许久之后，又长长叹一口气，她觉得帝君定然晓得她眼下的烦乱，偏偏无论她怎么说，他都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她觉得这大概是他们想出来的一个新办法，叫这个神尊来看住她，免得她这个新娘悄悄落跑，拂了所有人的脸面。

想到这一层关系的时候，凤九很有些得意，便告诉他：“你为何要紧紧跟着我，我已经想明白其间的道理了。”

东华帝君哦了一声，抬手做了个请说的动作。他做这个动作的姿态很是潇洒又有风度，令凤九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气势不知怎么又被他压了一头：“你定是承了我爷爷的请托，要牢牢将我看住，不让我悄悄溜走，免得成婚当日，找不到新娘，惹出一桩大笑话来，是不是？”

凤九离他极近，又憋着劲自下而上地瞪着他，他默默瞧她半天半晌，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原来你小时候，是这样的性子。”

这样的性子是怎样，凤九自然听不懂，她小时候又是何时，她也懒得追问。她觉得他说的话，她大多听不懂，也弄不明白，似乎连要弄懂的那点好奇心都没有。

意识到这一点的凤九，不免有点儿伤心。

意识到这一点的凤九，不免有点儿伤心。

因为她，从前是很喜欢他的，不然，也不会在桃林之中因为梦到他而落泪。她不懂，为何过了几百年之后，她再见到他，心中竟一点波澜也没有，就好像，他不过是一个极为陌生的故人。

脑海中却自动给出了答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你还这样小，纵然喜欢过他，不过是对远古神尊的崇拜之情，时日久了，自然会将他忘却。这世间崇拜喜欢东华帝君的人千千万，不都将他放下了吗？”

长大了，就会把从前的事给忘了，把从前的感觉一并给丢弃了吗？这答案让她觉得有一点怅惘，连带的也有一点点解脱般的安心。

其实，若当初东华帝君对她有眼下一分这样好，她也不至于对他的感情绝了望，终于彻底将他放下。

大约是意识到她有些不开心，东华帝君曾找来一叶小舟，带她去灵泉里头玩耍。

生长在泉中的灵木树根交织在一起，堆出无数的仙山，拱卫着正中心的石宫。小舟穿行在各处山林间，帝君牢牢揽住凤九防止她落水，凤九初时还想着礼法大防，默念男女授受不亲，并努力挣扎来着，后头见自己的力气实在比不过他，又被周遭景致分了心，见到什么都觉诧异，干脆放任自流，牢牢抓住东华帝君的手臂问东问西。

东华帝君博闻强识，说话又利落风趣，不论她问什么，皆能旁征博引，切中肯綮，听得凤九连连点头，恨不能引为知己。偶尔东华也会问一问她的看法，虽然凤九满口胡言乱语歪理邪说，他也能听得津津有味，虽说凤九对他绝了男女之念，却也平白生出些知音之感来。

凤九曾随着东华帝君登上几座仙山吹过风，也陪他一同看过海上硕大的月亮星星，心怀大畅之时不免发出些不合时宜的感慨：“碧海苍灵如此曼妙之境，可惜平日却无缘前来。此次得以一揽胜境，倒是沾了这场亲事的光。可见，这一桩婚事，也不是一无是处。”

彼时她正立于山头，张开双臂迎着风，并未瞧见东华的表情，耳中听到他的声音却和平日极为不同，似乎在隐忍着某种情绪：“你若是喜欢，便是送给你又何妨。”

凤九并未回应他的话，只是觉得东华帝君不愧是昔日的天地共主，连这化生之所也能随意送人，气量之大无人能及。

气量如此之大的一个神尊，为何偏偏要与她过不去，将她指婚给一个陌生人不说，还时时刻刻守着她不让她逃离，这一个道理，却恕她始终想不明白。

第二日晨起，东华带着她在后院之中挖了个荷塘，引入灵泉之水，又亲手去附近山上伐了几棵香木做亭柱，凤九虽挂了个助手之名，其实一点儿忙也未能帮上，反而兴致勃勃添了不少乱。

东华帝君虽失了大半修为，仍仙法卓然，挽住袖子干活的模样也极为动人，凤九在旁边瞧了许久，生出些顽皮之心，让他将亭子从这头移到那头，又从那头移到这头，来来回回几次之后，才拍手定了个既可吹风又能看星星的好位置。她折腾了帝君许久，以为他定会冷言斥骂她一番，却见他眼中笑意盈动，心境很是不错。

凤九不免觉得，这位高高在上的神尊，果真是心思深沉，喜怒难测。

天色擦黑，亭子仍未完工，凤九上前摸了摸已稳稳立定的亭柱，语气很有些惋惜：“可惜了，这么好一片荷塘，这么好一个亭子，以后不晓得还能不能再见。”说完她又问东华帝君：“帝君，你这碧海苍灵这么漂亮，你为何不住在此地呢？”

暮色之中东华帝君唯有一双眼牢牢盯住她，熠熠闪动灿若星辉：“你若是喜欢，我们便住得久一点，让我陪你好好玩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