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之初,是一处阴暗昏黑的洞穴,灯烛如豆,摇摆出几许凄凉幽深。
洞中坐着的几个人,凤九都认识,绿衣绿裤面若春花的,是南荒魔君燕池悟;面容清减沉默寡言的是幽冥司主谢孤栦,坐在上首手中执笔的神君,紫衣银发,面目沉静,是九重天上的东华帝君,她心心念念的夫君。
“这张小像,并我的影子,你取了去,让他即刻自轮回台进入凡世,找寻她的下落。”
画像隔空飘至谢孤栦手中,画中之人,凤九认得,蓝紫衣袍,手执竹竿,这些时日一直尾随着她,片刻未离左右。
谢孤栦躬身领命:“影子下凡,无前世无后世,此生使命一了便能重回帝君身侧,倒不会有什么后果。”
原来是在谢孤栦的幽冥司。
南斗主生,北斗主死,幽冥司则掌理人死后的刑狱讼断,还管着一个轮回台。凤九同谢孤栦和小燕都有些交情,眼下看到他们同东华帝君在一处,面色凝重若有所思,晓得在讲的,是关于自己那一桩事。
谢孤栦又说道:“不过,若帝君的影子被人捉拿了,倒会酿成大祸。”
帝君点了点头,沉吟未语。
谢孤栦又想了一想:“虽取了帝君影子下界,他却无情无识,只怕……”
帝君唔了一声:“不错,我自会取一缕魂一缕魄与他,互为感应,他晓得该怎么做。”顿了顿又说道:“眼下她生死未卜,本帝君要自己去寻一寻她,可是,她与我缘薄,下界数十亿俗世,要找到她却非他不行。”
小燕与谢孤栦俱是一愣:“帝君要取出自己一缕魂魄?”
东华帝君面上什么神色都瞧不出,眼底却有些冷意泛上来:“本君宫中有棘手的事脱不开身,唯有此法可让本帝君分身。”
你去替本君找到她。
下界三千大世界数十亿凡世,选一处投生。
你见到她便会晓得那是她。
找到她,看着她,顺着她,护着她,无论她做什么都由她,无论她要什么都帮她得到。
本君封了你的情识,你不能喜欢她,更不能让她晓得,你就是我。
本君替你想了个名字,你同她有缘,必能找到她。
茫茫山岳,万千世界数十亿凡世,他说他们有缘,他便一头栽了下去,去找那一点点可望不可即的缘法。
她是谁,叫什么,什么模样,什么性情,他一无所知。
他随心而至那一处山林,不晓得究竟是什么在呼唤他。他没有过往,没有记忆,他知道许多许多人和事,偏偏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
他能感知到若有似无一点气息,在林子里走了一日又一日,一无所获。
明明是他的身体,却常常被另一个人侵占,那是另一个他,他们本是一个人,他却不太懂他。
他见到了一片红叶树,灼灼红叶如血,一间小小木屋,人去楼空,他在屋内流连许久,抚过简陋的木桌木床,心头漫过的无边情绪不属于他。
终于有一天,他让他去那座山城,装作一个卦师,细长的竹竿撑着一块白布,潦倒又落魄。
然后他见到了那尾小狐狸,一双乌溜溜慧黠的眼睛,从一块蓝色花布下头往外瞧,掩不住的好奇和天真。
心头涌过一阵难言的战栗,他不知为何,马上了悟,这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他的缘分,原来是一只小狐狸。
小狐狸,这三个字漫过心口,让他第一次感到某种快乐。这是属于他自己的,一点隐秘的快乐。
他隐身跟着她,在道观之中救了她,将她揽在怀中的时候,觉得这件事自己定然已做了千千万万次。
她那么小小的一只,在他臂弯之中,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像盯着一个居心不良的坏人。
他忍不住便想笑,想好好逗逗她,他觉得,自己被派到此地来找她,真是上天的一份赏赐。
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何他不准他喜欢上这只小狐狸,还不准他告诉她自己是谁。因为他,几乎毫不费力地,就喜欢上了她那双眼睛。
这只小狐狸,长得并不出色,却让他觉得安心觉得温暖。他喜欢同她说话,他认真觉得,若是往后他走街串巷能有她作陪,不晓得该多有趣。
以后,这个词突然冒出来,便再也难以拂去。一点隐秘的期盼如一粒种子落在心田,无需刻意浇灌,日日蓄积着力量,终有一天会绽出新芽。
可是,他也晓得,这不过是一份妄念,一点空想。她有她的夫君,她不过是阴差阳错流落到此境,她满心满意思念着九重天上那位神君,连睡梦中都蹙着眉,藏着深深的叹息。
但是,有没有一种可能,她的夫君要的并不是这尾小白狐,她若得回她的原身,变回一只九尾红狐,能不能亦留一丝魂魄给他,留给他的这只小白狐。他不介意她永远是小狐狸的形状,只要她能够呆在他身旁,陪他,度过茫无尽头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