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小白，他叫她小白。

这样很好，他要的是九儿，而他，只要小白便好。

他带她去看她的夫君，见到他在月下看另一个女子跳舞。他当然晓得那女子是谁，他怀着怎样的意图他自己都不甚明了。

他讲故事给她听，其实就是想找些话同她说一说，可惜他没有过去，否则，他很愿意同她说一说自己，也想问一问她的过去，她小时候生长的地方，究竟有多美丽。

他想慢慢打消她去道观救那些小狐狸的主意，他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事，以为自己有很多的时间，却忘了一切并不由他安排。

就像一个提线木偶，脑中空空，心中空空，他的眉头凝着解不开的愁绪。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过去是谁，将来又是谁？

他想，另一个他自然是晓得的，所以，他只要照做就是了。

只需照做，不准违逆，无用多想，牵一步行一步。她的那位夫君，向来便很有威严，运筹帷幄九天之外，偏偏又极细心，总是分出心神透过他的眼来瞧她。

小狐狸的原身被毁之时，她痛不欲生，他心急如焚一筹莫展，只能徒然抱着她。他突然现身，满身红光叫着她九儿的那人，是他，又不是他。他觉得，若是他身上的线被扯断，他自然也会做得很好，将她照顾得滴水不漏。

那时候，他并不晓得自己这一点想法有什么不妥。

他原本是他，可是，他不满足于此，他将自己的心思藏得很好，因为那个人，这些时日要考虑的事情有些多，实在顾不上来怀疑他。

谁会怀疑另一个自己。

他浑身冒着红光，干净利落地让她昏睡，又喂她吃了一颗仙丹，他觉察到他内心的焦灼和愤懑，似乎在恼恨，恼恨在此地抱着小狐狸的人，为何不是他自己。饶是如此，他落的两颗泪，还是让他极为震惊。

他是这四海八荒最清净无为的尊者，即便心底巨浪滔天，表面也不该露出些许情绪。他却在她面前落了泪，九天之上泼下一阵急雨，千万马蹄踏碎冰河，森然雨声中，他挤占他的身体，抱着他的小白，将一个吻落在它的额间。

这是他的身体，另一个人强横地霸占这具身体，竟让他产生了一些不满。而这，委实是一桩很可笑的事。

他同她那个夫君，既是一个人，又分明是不同的人，自这一刻开始，两人的心思愈来愈远，终于踏上了不同的路。

他造出了他，洞悉他的所思所想，封了他的情识，其实不过是不信任罢了。

不信任他，也就是不信任他自己。那么，他又何必甘于当一个提线木偶。小狐狸昏迷中发起高烧，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青丘，回到往生海畔，她的记忆有些模糊，像是丢失了许多重要的情节。又或者，她最要紧的那些记忆，藏得最深最稳妥，连她自己都不愿轻易牵动，一动便痛彻心扉。

她时时刻刻都在思念着她的夫君，却强压着这点思念，忍受着蚀骨啮心的痛楚。

看着她，牢牢看着她，寸步不离，不准让她再度涉险。

这是他的命令，即便他不说，他也会好好看着她。他看着小白，看着这只小白狐。

心底有隐隐的不满，若是你自己做得足够好，又如何会置她于险境，又如何会忍心看着她痛不欲生？

可是，他终究是大意了，按理说，不该出这样的意外。

原定在六月初六的神魔大战，提前开场，他晓得，这是为了小狐狸，她的元神感知到原身被毁，焦灼难安，总是自她寄养的白狐之中脱离，那人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将她带回太晨宫好生将养。

三毒妖魔集结南荒魔族乱党，陈兵列甲，乌云遮天蔽日，誓要以这一处凡世生灵为祭。沧夷神君则领仙兵严阵以待，乌云翻涌之处，便有金光弥照。

这一场斗法，本该打个十天半月，打得日月无光，天崩地坼。妖尊渺落流散四方的妖息，为乱数百年，早已笼络妖魔无数，这些年更不知为何妖力大涨，沧夷神君领命四处扑杀，却是此消彼长，徒劳无功。

速战速决。这是他的安排，瞧着极为体贴周到的安排。

云霄之上，紫衣银发的神尊手捏印伽，口中念念有词，护着巨大的一个结界，护着这一方尘世，免于崩塌。

谁也瞧不见，有几道人影慢慢在山道上攀爬，他们刚从深山之中跋涉而来，想回到自己城中的家。家中有八旬老母，有倚门期盼的新婚之妻，有牙牙学语的幼儿，或许，还有心心念念的意中人。他们什么都不晓得，翻山越岭而来，只想着回家。

不该有人出现在结界之外，所有凡人都该乖乖呆在山城之中，连宋早已搬来个巨大的海子护住那一座城。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天意弄人，靠的不就是这一点点例外。

即便是算无遗策的东华帝君，也有估算不准的时候。

就如他不晓得地仙茶茶的存在，小小地仙护住他的小狐狸，隐了她的气息，让他在山林里转悠了那么久也找不到；他也不晓得他的小狐狸还欠着这捕头一点恩情未还，他让战事提前开场，正好将这捕头送到了最危险的地方，活生生成了一尾诱饵；更料不到，他自己的影子，瞧着少女的元神脱出躯体，竟能那样平静地瞧着她飘然远引。

你的九儿，还给你，我的小白，留给我。你的九儿，还给你，我的小白，留给我。

小小白狐，气息微弱，元神脱走，留下的不过是一些气泽。他要求极低，只要能护住这点气泽，便够了。

一人一狐，他日后再不会孤孤单单。

可是，他料不到她竟会那样胡闹，她脱逃的元神那样虚弱，居然还想去护住那几个凡人。若是她的元神崩坏，他的小白狐又焉有幸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浓黑的妖息仍是奔窜不休，金光愈来愈盛，穷追不舍，神君紫色衣袍飘飘，拿定主意要捉住她练出一颗丹药救回小狐狸的九尾红狐原身。

黑烟带着不怀好意的狞笑奔向道观，奔向勉力织就的一个小小银色结界。哪怕只是被一丝气泽扫到，那几人一狐立时便要灰飞烟灭。

护着她。

他冷淡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犹如一束光自九天照下，瞬间让他灵台澄澈。

原来如此。

他遇见她，是缘，还是劫？

他的一缕魂魄，他的短暂一生，这才是他的使命，他理当护她周全。

那人，原来早已预料到有此一劫，才将他放在她的身边。

想什么过去，想什么未来，委实是过于多情。

缘起，缘灭，半分不由人。

魂飞魄散之际，他并未觉得痛，反而是一种解脱。小狐狸蹲在他的心口看着他，眼中却没有他。不论是九儿，还是小白，眼中都从未有他。

他这个木偶，也不晓得，做得是否称职。

当他将自己这一缕魂魄送入小狐狸前额，也有过一丝疑虑，这究竟是自己的决定，还是仍受到那个人的牵引安排？

可笑，灰飞烟灭之时，他却在纠结这桩事。

他的这一缕魂魄，他却不想还给他，只想陪着他的小狐狸。他的小白。

他说他封了他的情识，他知晓这世间所有的事，却脑中空空，心中空空。

原来，不过是少了一个情字。

那又如何，他无欲无求生活在三清幻境之上，最终不也丢了心失了魂；他封了他的七情六欲，他还是会喜欢上这只小狐狸。

小狐狸，他曾给过我一个名字，叫我文昌，你可晓得，那是什么意思？